浩然短篇小说之
《道口》
(1)
这儿虽然是城郊,却很偏僻;方圆三五里的地盘之内,除了庄稼地,就是果树林;看不见村落农舍,听不见鸡啼狗叫,唯有两条交叉着的沙石车道,偶尔能有来往的行人出现。那一间孤伶伶的红砖房子,耸立在从道口缓缓隆起的山坡上。老护林员就住在这儿,已经整整地住了十五年。即使进入结冰飞雪的季节,他也不肯离开。今儿个倒是个例外,他不仅离开了这里,而且足足半天的光景没有转回来。
给他替班的老伴儿,这当儿正站在寨子跟前的鸡窝上;那两只有点儿昏花的眼睛,焦急地望着左边那股道上最尽头的白杨树。她的稀疏而又灰白的头发里,被晌午的太阳晒得冒出了汗水;两条有点儿曲弯的腿,也站立得很痠麻。她心里暗自地抱怨着护林员:
“怎么还不见老东西的影子呢?一个制订守纪律公约的党小组会,能开这么久吗?你真不知道,我得快回村去,有好多紧要的事儿办吗?起了晌,我们‘老太太学雷锋小组’,要给猪场饲养院洒灭苍蝇的药水,我可不能缺勤呀!人家都知道,我是合作化那阵儿的‘爱社如家’的模范社员,如今人们都在用实际行动恢复着好作风,我不多立点新功,合适吗?等孙子下学回来,还得让他接着茬儿给我们讲维护新秩序的法令呀!谁都知道我是土改那会儿的‘除奸能手’,如今大伙儿都盼着安安定定地搞四化、过日子,我不为这个任务效点力,应当吗?你呀,你呀,说不定又替谁家办好事儿去了,光顾自己先进,不管我,这对吗?……”
她这样嘀嘀咕咕地想着,抹抹滚到脑门上的汗珠儿,活动活动腿脚;再一次抬头远望的时候,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模样。她瞧见,老头子突然间出现在道口上。她想,到底是骑自行车比用两只脚量走得快当,还没见老东西从白杨树那边露出影子,就象从地里钻出一样地到跟前了。她赶忙从鸡窝上跳下来,快步走进屋;两只手麻利地收拾好东西,放进荆条编的篮子里,又搁在门外边的窗台上。她打算跟老头子交代几句话,提起篮子,就立即往家里走。
没有听到自行车的飞轮响,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更不见老护林员迈步进来,这是怎么回子事儿呢?
她紧迈几步,迎到排子门口,朝外一看,象小姑娘那样,害臊地微微一笑。她看错了,来到她跟前的,是一个年纪并不老的过路人。
过路人没有骑着自行车,在道口犹豫一下,就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提着车子后衣架,挺费劲地从下边往山坡上推。
护林员老伴儿瞧见过路人活象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都被汗水给泡透了,的确良的褂子和人造棉的裤子,都紧紧地贴裹在背上和腿上;肩头和裤脚的地方还沾着几片紫穗槐的绿叶和猫眼睛花瓣儿。
她用一种怜惜的声调问:“喂,你把车子给骑坏了?”
过路人一边往坡子上推车,一边象拉风箱那样,呼嗤呼嗤地喘着气,回答说:“唉,我今儿个倒霉到家了……”
护林员老伴儿,把过路人迎进用各种树枝围成寨子的院子里。她瞧见自行车是崭新的:架子黑油油,辋圈亮晶晶;把套是用绿毛线织的,座垫是用红灯芯绒缝的,就以一种指责的口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是没个正形儿。政府一个劲儿宣传要留神交通安全,要遵守公共秩序,可你们,偏偏抖神儿、骑快车!坏了吧?”
过路人放下车,用手掌把脸上的汗水捋了一把,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骑快车闹坏的……”
“别嘴硬啦!啥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真的,是我把车钥匙丢了……”
“啊,丢了钥匙;丢在哪儿了?”
“城里边……”
“唉,为啥不小心点儿呢?那钥匙要是找不到可咋办?万一碰上个坏心肠的人,拾到钥匙,把车子推走,又得给公安局的同志添麻烦呀!等会儿派出所的杨同志来了,我非让他批评你一顿不可!”
过路人听到这句话,看老人家一眼:“您别逗了,他能到这儿来吗?”
护林员老伴儿故意绷着脸:“咋不能?他一天要从这儿过几趟,不来喝口茶水,也得抽一锅子旱烟!”她又哈哈地笑,“别怕成那样,我不给你说,下次长记性,再别丢东西就是了。”
过路人咧嘴一笑,问道:“您这儿有改锥吗?”
“找改锥干啥呀?”
“我把车锁拆开,好骑着赶路。”
“哟,挺好的一把锁,拆开多可惜。等一会儿,我家老头子回来,你骑上他那车先走,让他替你配一把钥匙,回头再把车换给你。别看他老白毛了,手可巧哪!”
“谢谢您,不用麻烦啦……”
“这有啥麻烦的呀!你没见过我们那老头子,总该听说过他吧?他在这儿守了十五年林子,帮不认识的人干了多少好事儿呀!有一回,十冬腊月下大雪,一个过路的人病倒在道口上了。他奔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给人家裹上;光着膀子,把人家背到村子里的医疗站去的……他在公社出了名儿,倒不光是因为专学雷锋办好事儿,他勇敢着哪!那一年,有三四个专搞打砸抢的坏蛋,把老县长给绑到这个树林子里,要给收拾死。我家老头子,单人独马,跟那几个人拚,救下了那位领导人。至今,他那手腕子上还留着两条子大疤拉哪……”
过路人眨眨眼,好象没有心思听这些话,敷衍地点点头之后说:“我不能再等了,我得赶快给我妈去抓药,要不就没救了……”
护林员老伴儿听到这句话吃一惊:“哎呀,要有这样大的事儿,拆一把锁倒也值得。等我给你找找改锥去!”她这样说着,转身进了屋;在桌子上、抽斗里,到处找个遍,好不容易在炕席边底下找到一把生了锈的大改锥。她高兴地转身往门外走,发现那辆丢了钥匙的自行车不在院中央了,已经被过路人推到西房山的下边。她一抬眼,又瞧见那个排子门被关上了,过路人正一手拧着小褂子上的汗水,一手在寨子上扒着缝儿朝外张望。老人家收住步,心里打个沉,机警地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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