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秀姑娘》

十五

 郑守贵一听，心里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子。他想，县公安局长，属于全县大号走资派、大号黑帮，落在哪个“造反派”手里，也是一个大活宝、一张王牌。他想，我要是像样板戏里的那个杨子荣，把老刘当成那张联络图交给哪个造反派组织，肯定能得到信任，还能重用，立了大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然”的“造反派”，于是他热情诚恳地说：“老刘同志，您投到我这个门口来，算您投对了。我是最讲交情，最重义气的。只要有我郑守贵在，您就有绝对的安全。来，来，上炕喝酒。”

老刘对酒倒不十分馋，就是肚子饿。他逃出一个“造反派”的小黑屋以后，东蹿西躲，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了。肚子填饱之后，困乏无情地袭上来；一连挨了几天批斗审讯，不让合眼，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所以倒在郑家西间空屋子里没有一两分钟便呼呼大睡。

“货”到手了，郑守贵赶紧找销路。他溜到街上，挨着走了几个挂着牌子或打着旗子的“造反派”司令部的门口，觉着这些工厂、学校不大牢靠，最后凑巧碰见县委大院“红色捍卫兵团”的一个姓李的头头。原来李同志也在派出所工作，郑守贵跟他一起办过案，打过交道。郑守贵觉得姓李的为人稳重，有心计，比毛孩子可靠，就凑上前试探：“李同志，你知道刘局长的下落吗？”

姓李的说：“让县中学的牛鬼蛇神大杂烩凑的组织给抓去了，我们使了好多办法都没有侦查到他们的小黑屋。……”

“甭侦查了，刘局长已经跑了。我知道他在哪儿藏着。”

“真的？快告诉我！”

“我把人交给你，你可得答应吸收我加入你们的造反派呀！”

“行。马上带我找他！”

郑守贵把姓李的几个人带到家，带到西屋。他喊醒熟睡的老刘，又对惊恐万状的老刘说了几句假话：“刘同志，我这家也不保险。我怕您出闪失，就找了几位同志带您到个安全地方，把您保护起来。……”

万万没料到，他的假话变成真的。姓李的那支队伍，是假“造反派”组织，因而果真把老刘保护了一些日子。尽管那个假“造反派”组织很快就被真“造反派”组织给冲垮，老刘，就是那位刘局长仍然没有避开以后一连串的批斗和毒打，他却记住了郑守贵和姓李的一伙人“保过”他的情义。“文革”后刘局长，等到官复原职，立刻就提拔了那个姓李的。郑守贵做贼心虚，开头没敢往前凑，怕闹个自投罗网；后来确认已经“以假乱真”了，就大着胆子去找老刘。当时老刘已经退到第二线，当了顾问，因念旧情仍施余威，写一张二指宽的条子给他的老部下，替郑守贵走通后门，当上了“超龄”的人民警察。

郑守贵实在没有多大本领，只是胆子大，心肠狠，性子刁，专会跟平民百姓拍桌子瞪眼，外加暗地里在女人身上搞那种“看守自盗”、“知法犯法”的罪恶勾当。

这次在泃河湾他故伎重演，撞到秀秀这颗钉子上，差一点儿大现原形而后身败名裂。他终于又蒙混过关。这不是由于他的高明，而是因为对方的愚昧。他虚张声势地审问了几个人，捆绑吊打了几个人；案子没破，不了了之，溜回县城来办理他本身的“离婚换老婆”的手续。

傍晌午，他正在街上转悠，寻找能够消磨时间，又能够开心解闷儿的事情，忽听有人喊他一声。

“守贵叔，您好！”

郑守贵扭头一看是公安局顾问老刘的儿子刘明杰，那张连腮胡子的黑脸立刻堆起笑容：“哟喝，真是少见哪，你多会儿回来的？”

刘明杰走到跟前递烟，回答说：“昨天傍中午才到。”

“哪天归队呀？”

“等办完喜事儿。”

“要结婚啦？”

“我这会儿正送口头请帖，您得算一个。”

“好，好。这喜酒我一定喝。女方是哪儿的？干什么的？”

“一提名姓，您准知道，泃河湾于海的闺女。……”

“啊？是她？”

“是呀，怎么啦？您咋还这么吃惊的样子？”

“没啥，没啥。”郑守贵赶紧遮掩他的慌张，同时计上心头，说，“都中午了，跟我到派出所吃顿便饭吧。”

“不扰您了。……”

“我不是跟你客气，完全真心实意，看得起我就别推辞。”郑守贵拉住刘明杰的胳膊腕子，“就在我那屋，柜子里有现成的酒，顺路闹点熟菜，齐啦！”

这个酒喝得很痛快，一对一盅，不推不让，谁也没少喝。酒间的谈话，也相当亲切而简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