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从上边下来的人》
(2)
雨象瓢泼似地往下浇,汇成千万条小河,从山顶上倾泄下来,响声震耳。四面白茫茫,林木山石都隐隐不见影儿了。
牲口被雨淋的不肯走,永顺在后边使劲抽着赶着。扭过头对同行人说:“同志,您先头里跑吧,前边有村避避雨,不要等我了。”
同行人没有回答他的话,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前边不是树行村吗?快走,咱们到那里去避雨吧。”
看来,这位同行人对这里的地理是很熟的,永顺认为他是县里的干部,所以并没感到奇怪。这时上面雨灌,下面泥浆,他们一人在前面牵牲口,一人在后面赶,艰难地向前走着。永顺的心里很感激这位同行人,困难中相依相扶,一分力量胜如平时千斤万斤。
他们跌跌撞撞走进树行村,闯进一条街,走几步,见一个门口挂着木牌子,就急急走进来。进门是一排北房,东边有大窗户的三间是树行乡乡政府;西边的是住户。这个乡的支书和社主任正在屋里研究工作,一见院子里进来两个水淋淋的人,都一齐迎到屋门口。支书前两天到县里开过会,认识跟永顺同行的那个人,他也不顾雨水,跳到院子里就喊:“哎呀,吴同志,从哪儿来?快进屋避雨!”
“我不忙,先快把种子卸下来。”
大家一齐动手卸下谷种袋子,一人一袋搬进屋。社主任把牲口牵在西边小棚子里。直到拌上草料,牲口香甜地吃起来,吴同志才随同大伙走进屋。支书从西屋老乡家借来一个泥做的火盆,堆上一些碎木片点起来,火苗儿跳动着,屋子里暖融融的。
看来,老吴同志很健谈,而且是个农民出身的人。他是那样随便地跟支书和社主任谈起工作和家常,还问起春播准备和工作中的困难。
支书说:“播种工作都准备好了。最大的困难是牲口饲草缺乏,社里存的草接不上麦秋。我们准备通过社员投资的办法来解决。”
吴同志接着问:“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天,社员手里有余钱吗?”
社主任说:“反正得进行动员工作。”
“你动员,我的身上就能生出钱来吗?”这时,外边有人答了这样一句话。随着声音走进一个老头儿,是西屋里住的老乡。他进门就冲着社主任说:“你们硬要从锯末里榨出香油来,这谁受的了?”
社主任不高兴地转过头来,板着面孔对老头儿说:“二大爷,您回家吧,我们这儿开会哩。”
老头眼珠儿翻白一下,没说话,也没离窝。
老吴同志早就站起,拉着老头儿说:“老大爷请坐下吧。”
老头儿这时才注意到,老吴不象村里的干部,而是个外来人,他立刻有些不自然了,连忙说:“不,不,同志,我就在这儿住。”
“坐下咱们啦啦嘛,下雨又不能去做活。”
老头儿一看老吴这么亲热,就斜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
吴同志问他:“老大爷,多大年纪了?”
“六十八啦。”
“六十八岁还这么硬朗,家里几口人?”
“咳,人口不少,能挣工分的人不多。我不是说吗,我们这样的户儿,不象外边有做事的人家,手里总有活钱。不怕您笑话,连家里买盐打油还犯愁哩,哪里来的钱给牲口买草吃?”
社主任不耐烦地接过话茬来说:“你这个老头子,说一百遍脑筋也不开缝儿,快回家吧。”他说着,向吴同志丢个眼神,意思说:“不要理他这老顽固吧。”
老吴没注意这些,还是跟老人说:“老大爷,您说的话也有理。各家各户手头松紧就是不一样嘛。你是老人,有经验,牲口要吃不上草料可怎么种地呀?没草总该想个办法。”
老头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人老了,光讨人嫌,哪里来的经验?牲口不吃草料不能种地谁也知道。没入社的时候,谁家没有养过牲口?也有草料接不上气的时候,那得转着腰想办法,不一定非得用钱买。”
吴同志称赞地说:“是呀,不用钱就有了草料,这样不是更好吗?您说说办法,咱们商量商量好吗?”
“我说呀,没入社,牲口都是私养,去年一个合作化,牲口都入社了,各家的谷草都没入吧?这要投出来可不算少呀!还有,去年六月,谁家都打了点青柴放着,要铡一铡,掺在谷草里,牲口照样爱吃。就是把草动员出来,做饭烧柴又没了……”
社主任在一边听着,忽然跳起来说:“这是个好办法,没柴禾烧,咱们就修理树,用树枝子换青干草,不就两不吃亏吗?”
支书也说:“这老头子,有这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早说,让我发这么大的愁。”
老头儿把眼睛翻白一下说:“早说,你们谁听我的?只要我一开口,你们就用‘老顽固’、‘死脑筋’堵我的嘴。谁不怕这个大帽子?”
屋里人都给他说的大笑起来。连一直没说话的永顺也笑了。
当时,老吴同志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众人是圣人,这个话一点儿也不假。党中央一再教育我们走群众路线,道理也就在这。可是,咱们却一听到群众发一两句牢骚就头疼,就给人家扣大帽子,把人家挡回去。不知道牢骚后边有许多对咱们有益的东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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