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秀姑娘》

九

县医院那辆灰色的救护车，直到傍晌午才开到泃河湾。这是由于报信求救的电话很迟才打过去，所以急救车动身就晚；雨后初晴，在不平的土路上留下几处泥水坑洼，不光难走，还差点儿被陷住。

昏迷不醒的秀秀被裹着被抬上车。有三名陪同护送者：哭哭啼啼的于大妈，愁眉苦脸的林英，以及心里边幸灾乐祸，而表面上冷静郑重的郑守贵。车子返回县城的时候改了线路，绕个弯子走远路，倒是很快地开到医院，挺顺当地安排就绪，开始抢救工作。

……

“谢谢您，谢谢您，大夫！救了我家秀秀一条命！”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请到候诊室坐吧，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下。放心，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这是秀秀醒来之后，所听到的声音里最清楚、最完整的两句话。这话使她感到了自我的存在，同时启动了她的思维器官。

“救了命？会恢复正常？”秀秀在心里反复琢磨掂量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渐渐地、断续地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想起自己明明是决心要死的。那时候她曾经摸着黑走进东屋，走过妈妈的身边，从柜橱上找到那个盛着安眠药片的褐色的小玻璃瓶子；随后回到西屋，同样摸着黑找到水杯，一咬牙，将多半瓶药片全部倒进嘴里；抓过水杯，连喝三大口水，才让那噎嗓子的药片顺流而下，吞到肚子里边。忽然间，她反倒感到一阵慌乱和害怕，甚至有点儿贪生怕死的犹豫。郑守贵的声音猛地响在耳边，刘明杰的面孔突然出现在面前；上下左右都是盯着她的无情的眼睛，身前背后都是戳点她的凶狠的手指头。……于是，她再次一狠心地爬上床，闭上眼，只看到一片黑暗，只听到单调的雨声；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只剩下枯燥无味的三个字：“我死了，我死了……”

一片闪电未息，一声响雷没断的刹那间，她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难道说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活着干什么呢？让医生检查验证是不是失了身？让所有相识的人都耻笑秀秀？让知道劳模于海名字的人都当新闻去传播？让怀着热烈而纯洁爱情的刘明杰跟着痛苦、陪着伤心？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味道呢？……”

秀秀这样在内心反问自己，同时伴随着种种可怕情景在她脑海中闪现，几乎要大声地喊叫起来：“不，不，我不想活！你们让我死！让我死吧！”她立即用力地睁开眼睛。光亮好似针尖儿一样刺她的眼珠，同时伴随着昏眩和恶心。……等到这些反应渐渐减弱，才看清雪白的墙壁，床头小柜，柜子上的药瓶，还有身下的铁床栏杆，盖在身上的毛毯的被套，以及旁边一张空着的病床。

“噢，这是医院，我被送进医院。不要抢救我，我不想活了！”她手抓着床边，挣扎着坐起来；一侧脸，正好面对打开着的玻璃窗户，从外面轻轻摇摆的树梢断定，这里是楼房，而且是在很高的层次之上，“我跳楼！摔个粉身碎骨，谁也甭想再让我活过来接着丢人、受罪！……”

她试图看一下这楼到底有多高，朝窗前倾倾身子。窗外远处半掩半露在绿树中的红房子，闪光发亮地映入她的眼睛，如冲似灼般地触动了她的心，使她愣住了神儿。

那是县立第二中学。是秀秀曾经学过知识，做过美梦，度过最单纯、最快乐、最有趣的日子的母校。是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地方。

中间那排房子的最东头，是她那班的教室。在那教室里她接触过好多老师，最让她崇拜的是一位讲语文课的女老师。女老师渊博的学问、动人的口才，曾使秀秀一度决心将来当一名人民教师，终生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传播知识。同宿舍的一个像林英一样精明的同学说：教师的地位最低，凡是有权的人都能管教师，有的学生还敢当面骂教师，有苦没处诉，干生气。秀秀是个天生怯弱的人，挨不得欺负，所以打消了这种将来选择教师职业的念头。

西头礼堂旁边的大房子，是全校共有的图书室。在图书室里她读过许多小说，最让她喜欢的作家是出生在东北的萧红。萧红的那本《呼兰河传》，一般说来只能让人动心而不会催人落泪的，秀秀却一面读，一面不住地掏出手绢擦眼睛，擤鼻涕，伤心得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她暗暗地怀上一个美妙的理想：等毕业之后，投入社会生活中去，同时练笔，当一个作家。有一次，她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萧红身世的文章，可把她给吓坏了：闹半天，当作家并不见得比当教师就幸运多少；看看伟大的萧红，活的多苦，死的多惨！秀秀是个娇嫩的人，可不干这一行！

尽南端有一大圈茂盛的垂柳，围着一个大操场。秀秀在那操场上练过赛跑，跳过舞，看过电影，参加过运动会。还听过各种政治报告。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和上千名老师和同学，挤坐在操场的土地上，新奇，兴奋，而又虔诚地聆听一个从外校——燕山镇中学请来的中学生作报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