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晨雾》

（5）

     “你说什么，小朱没有提干呀？”

    “唉，他要是提干了，还能有这场乱子吗！”农村姑娘搓搓两只大手，声调缓和下来说，“他没有提干，从教导队回到连里，正琢磨咋告诉我的时候，我倒先给他写来一封信，想让他高兴高兴：我被调到公社，当了脱产干部。他这次可积极起来了，回信最快。说什么，他肯定早晚得复员回家当农民了，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般配啦，应当各行方便啦，谁也别影响谁的幸福啦！我一看就炸了，写了一封特别长的信驳他一顿！我问他咋不般配？只许挣薪金的男的娶挣工分的女的，就不许挣薪金的女的嫁挣工分的男的？我们是为了爱情配夫妻，不是投机倒把做买卖！这样的不正之风，我们青年人你跟着刮，我也跟着刮，不就越刮越大吗？你不刮，我也不刮，歪风邪气就煞住了。他回了信，说同意我的观点；可又说这是个社会的现实问题，不忍心让我受连累、受委屈；他回到家，能娶个庄稼地的媳妇更好，娶不上宁愿打光棍儿……信没看完，我就给他扔到一边去了——这全是冒傻气的话。我这次来，就想直话直说不拐弯地告诉他，只要他跟我吹了，回到家肯定打光棍儿。他们村的生产搞不上去，社员收入最低；他是他们家头大的，下边还有三个挨肩的兄弟；光有两间房子，等分家一股连半间都摊不上；如今这风气，哪个姑娘肯找他？真这么办，不就受上罪了吗？你自己心甘情愿打光棍儿不行，你还得替你那个好心肠父亲和三个兄弟想想呀！我在公社工作，离他们村不到二里地，路平，能骑自行车，一天三顿饭我能替他们爷儿五个做；我会蹬机子，缝缝裢裢的，不用到外边花手工钱；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每月能补助家里零花钱——有我跟小朱两个人操持着，日子能过好，老人家受不了罪；三个兄弟除念书那个，都是棒劳力，心齐点儿，我俩能帮他们一个一个成起家来……你说说，这不叫幸福，还有啥叫幸福？”

    他，身体强壮、模样俊气、聪明伶俐的青年军官，听了农村姑娘这连珠炮似地一席话，只感到眼花缭乱、真正地坠入五里雾中，完全地糊涂了。

    “我爱的是他的好心、好品行，没别的；我能对自己心爱的人有点帮助，我最幸福。”农村姑娘激动地说着，朝那个木雕泥塑一般的他瞥了一眼，“我急得很，恨不得马上见到他，把心里的话全部掏给他。所以我得赶路了。你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要想对我们的事儿帮正忙，咱就搭伴同行；要是打算帮倒忙呀，对不起，不欢迎，请便吧！”

    姑娘说罢，提起两只绿色的帆布兜子，扭转身，就脚步腾腾地朝前走了。

    他怕摔倒似地扶住旁边的一棵白桦树干，痴呆呆地站了许久，才仿佛从梦中惊醒，用力地抬起头来。

    这时候，农村姑娘已经穿过桦树林子，登上了小高坡。那边的茫茫晨雾，被东方喷出来的霞光驱散，姑娘健步地走在霞光里。

    在他的视觉中，远处那个身影十分明亮、清晰，近处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显得暗淡、模糊。他的心，终于受到了鞭打，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苦痛——咬紧牙关，冲破茫茫的雾气，追了上去。

                            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草于哈尔滨

本文完

发表于《北京文学》1981年第2期。收入《浩然选集》（三）、《他和她在晨雾里》（改题《他和她在晨雾里》）、《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上）、《浩然全集》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