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车家新传》
(1)
车家并不姓车。因为他家几代都跟车子打交道,在乡亲们的口头上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的称呼。
这会儿,赶着小驴车,来到马驹桥大众饭馆门口的那个老头子,就是车家“创始人”的儿子车爷爷。他白胡子,白眉毛,一脸喜气;头戴老式毡帽,护耳上挂着两块长毛绒;身穿打膝盖的羊皮袄,有点发灰的卷毛在衣襟、袖口上朝外翻着;最招惹人注目的,是他胸前佩带的那朵红纸扎的光荣花,还有脚上穿着的一双草绿色的长筒胶鞋。这个年纪的人,这股子精神,这一身打扮,实在少见。
车爷爷没有用眼睛看,也觉察到好多人都在瞧他,心里十分得意,却装作不知道。他把车停在饭馆门外一个既背风又不妨碍别人行路的地方,给小毛驴拌上草料;大大方方地推开那扇安装着弹簧轴的玻璃门,走进餐厅,找个空位子坐下来。
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赶紧迎到跟前,很和气地问他:“老爷爷,您吃点什么呀?”
车爷爷回答说:“先喝二两。”
服务员又问:“您要什么菜呢?吃软和的吧?”
车爷爷很神气地晃着脑袋说:“小同志,你别看我整七十,牙口可好着哪!来焦的,来脆的!”
同桌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见这个老头挺有意思,就问他:“老大爷,上哪儿去呀?”
车爷爷喝口酒,嚼咬着又焦又脆的焦熘肉片,回答说:“在这战天斗地夺高产的热闹时光,出门能上哪?我从海河工地上回来!”
“看儿子去了?”
“他没到工地去。我们大队有十几辆大胶皮车,够他管的了,想离开几天,可难着哪。”
“这么说,您去看孙子吧?”
“不是。那小子初中毕业回到村,刚劳动半年,就让大队给送到公社拖拉机站受训练去了。”
“那您去看谁呢?”
车爷爷把小酒盅往桌子上一放,把胸脯子一挺,用手扯着皮袄的大襟,抖动着那朵大红的光荣花,说:“这还用问,你看不见吗?”
周围吃饭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那个干部先收住笑,又说:“哟,您也到工地上劳动去了。”
车爷爷说:“那当然啦。响应毛主席根治海河的号召,为这个大工程掏出一把子老力气。”
干部说:“工地上除了锹镐就是扁担,您这大年纪去干什么呀?”
车爷爷朝那个干部白瞪一眼,说:“听你这口气就不是当大干部的材料。搞那么大的工程,就跟盖楼房一样,柁梁檩柱,各有用项,缺那样也立不起来,你就看我是没用的废物啦?”
周围吃饭的人又被他逗笑了。
车爷爷却认真地说:“笑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好吹大话的老头子。告诉你们,我们大队的支书够棒的了,这回他都面对面跟我承认了错误。去年完秋,就是海河工程有信开始的时候,他就跟我儿子扯成伙,硬不让我上工地,压制我这新生力量……笑什么?真的。按照老理、常规说,象我这把年纪的人,出远门干活能不发怵?如今是新社会,庄稼人都心明眼亮,老人都变得年青了,这不是新生力量吗?他们想不让我去工地,我才不听哪。保管员是我们闹土改那会的老哥们。我到保管室跟他一咬耳朵,他就把小排子车从仓库里给我找出来了,还帮我把上边的尘土擦干净,往轴里加了油。饲养员是我们搞初级社那会的老伙计。我到饲养场跟他一嘀咕,他就把小毛驴从棚里拉出来,还帮我备上鞍子、装足草料。一天功夫,我把样样东西都准备齐全。大队人马五号走,我四号就动了身,跑到前边等着他们去了。这叫生米做熟了饭,他们有啥办法?我从好几十里远的地方赶来,凭这份对社会主义热心肠,他们干部也不好意思把我退回去呀!我虽然不是大梁大柱,总是块有用的材料。怎么着,一百多口子人的大食堂,拉粮食运菜,全让我包下了;每天打中歇,我还用小车往工地上给他们送一趟水。不是吹,没有我这一份力量,我们大队能成为全团的模范连哪?这光荣花还是公社书记亲自给我戴上的哪。放我五天假,回村宣传宣传工地上的大胜利,顺便给大家取点换季的衣裳。……”
同桌的人都被车爷爷的这段普通的话吸引住,而且受了感动;接着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赞扬车爷爷。
车爷爷“嘿嘿”地笑着,又连连摆手,说:“别夸啦,别夸啦。我做了一点事情,都是应当应份的;一个上年岁的人活着,能为后辈儿孙创社会主义家业出把子力气,就是最光荣、最幸福的事儿了。”
同桌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赞成地点头。
三杯水酒进了肚子,车爷爷那皱纹纵横的脸,红的象他胸前那朵光荣花。他向年轻的女服务员付了饭钱,跟同座的人点头告别。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