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在希望的田野上〉序》

在文学界混了几十年，接触过的“文学爱好者”差不多能够以数千计算。他们不仅年龄不一，职业不同，性格千差万别，就是在“为什么要爱好文学”这个最起码的题目上，回答起来也会是各种各样的。当然，他们中间的多数都被虔诚的艺术理想所驱使，但是除此而外，求名者有之，求利者有之，为着找出路、谋职业者也不很少。

石奇同志这位“文学爱好者”，似乎是这一切的一个例外。

我们相识的准确时间、地点，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是在70年代初期他在北京郊区通县西集公社当书记的时候，十有八九是他通过别人邀我到他所管辖的地盘上会面的。自此，我们就常有来往，逐渐成为相互信任的朋友：我在人生道路上“荣耀、热闹”的时候，他把我当做知己；遭遇“倒霉、冷落”的阶段，他也不曾躲得远远的，反而加倍了对我的关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每逢我们凑到一起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谈文学创作问题。偶然谈及，也只是向我说“你这么忙，快躲到我这儿写来吧”。或者“有啥困难找我，我尽可能给你创造点写作条件”。对于文人，仿佛他只想帮助，而没有借光的企图。

像我，以及跟我类似的舞文弄墨的书生们，无职、无权，而自尊心倒是绰绰有余的。每逢下去生活，或有些必须办的事情求助于人，必然往热乎地方投奔。石奇热情，招来的麻烦必然就多。有那么几年，他不仅成了我，又因我而成了好多文学爱好者，以及作家、编辑们经常叨扰的“房东”。我率领的业余作者写作组在西集长期驻扎过；人数众多的《北京文艺》（即后来更名的《北京文学》）创作会议在西集召开过；就连鲁迅文学院第一届的青年学员们下乡看看，也舍近求远地到北京郊区最东南“旮旯”的西集镇走一趟。数年间，石奇的工作岗位几度变迁，却一直不减对文学工作的热情，只要与文学创作沾边的事情他有求必应。只要是文学作者，不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也不论是名家还是无名小卒，只要有难处求到他的头上，他就全力相助。在以后时过境迁的岁月里，那么多接受过石奇热情接待、照顾、帮助，以及得过实惠的文人们，有谁再见见石奇，再想想石奇呢？实在是寥寥无几。而石奇对此毫不介意，对于文学，对搞文学活动和搞文学的人，依然以诚相见、以热相待。早已调到海淀区工作的石奇，听说几个作家、教授藏在西郊一个宾馆里做作家职称的评议事情，就立刻找到我们，又像个东道主那样，问寒问暖，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今年6月我为农村的业余作者建个“家”，倡议三河县成立文联。举行成立大会时，由于考虑到接待方面的困难，我没有通知石奇。他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竟冒着酷热，从200余里外赶到会场。主席台上没法安排他，他就在台下认认真真地把会议从头听到尾，着实令人感动。

比较密切地交往数十年，我给石奇添的麻烦着实不少，他给予我的帮助很多，对文学事业上和搞文学的人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可是他不仅从来不跟我具体地谈文学创作，也从来没有吐露过他想要走文学道路、当个作家的愿望。他在公社，在县乡镇企业局主持工作的时候，曾经给我看过几份手稿，一律属于指挥生产的总结和经验介绍性质的东西。翻阅报纸，偶尔见到石奇有文字发表，那也多是他工作中所见所闻的散记。即使至今他把厚厚的一摞文稿送到我的手上，告之要出一本书的时刻，我仍然不能把他跟走“文学道路”和“当作家”这样的词汇相联在一起。他在我的心中依旧是海淀区农业银行的行长，是高级经济师。

石奇在申请高级专业职务的报告中写道：“金融经济管理是我的专业，而文学是我的爱好。……它（指爱好文学——引者注）深化了我的银行专业知识，开拓了我的知识领域，使我的思想比较清新，能够接受新事物，作经济体制改革特别是交融体质改革的促进派。”

与石奇的长期接触中，我只是表面上认定了他属于那种与众不同的文学爱好者。读了这段自白，再读读他的书稿，才理解了内涵和原委——不想走文学道路，不想当作家，又为什么那般关心文学和搞文学创作的人。他所倾心的是金融事业，爱好文学完全为了开拓知识领域，以清新思想，易于接受新事物，达到成为金融界改革促进派的目的。数十年间，我不仅把社会生活当成创作素材的源泉，也视之为创作智慧和力量的源泉。但是却没有意识到从事其他行业的人，通过涉足文学创作活动，也可以而且应该汲取到成功自己某种事业的智慧和力量。石奇的这本集子里所收的40多篇文章，写作时间的跨度从70年代到90年代，地理幅距从京郊的北运河滩，到江南，到胶东，到广州，到雁北的云冈石窟，到西北高原的塔尔寺，一直写到国界以外，可谓“丰富多彩”。这丰富多彩的见闻，是一位专心致志为搞好本职任务而增加才干的金融工作者，在努力扩大知识面过程中的足迹记录。那些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从事其他职业的文学爱好者们，包括不似石奇这样的文学“票友”，而是文学的迷恋者，为了文学理想的实现、文学事业的成功，能否从中受到些启发、得到某种借鉴呢？

至于石奇的这本集子，我是当作他这样一种文学爱好者的心得体会看待的，而且认为是一份很不错的心得体会。如果读者同志也这样看待这些文章，定能受到益处。

                                 1990年9月21日匆草

发表于《在希望的田野上——石奇文选》文津出版社199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