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彩霞》
(1)
早晨,空气是清凉凉、甜丝丝的。寨子上爬满了绿条嫩蔓,浮动着一层彩色的霞光。亮晶晶的露珠儿,从繁密的豆秧叶子和初开的喇叭花上簌簌地滚落下来,渗进寨子根下的松土里。
我沿着两旁夹着矮寨子的街道朝前走,按照一个小孩子指点的标志寻找队长的家。走着,走着,果然发现路北边有一棵很高的白杨树,树下有一盘碾子,碾子跟前有个门口。
我轻轻地推开半掩着的高粱秸排子门,往院子里走。两只大白鹅,朝我伸长脖子,嘎嘎地叫唤;一群花翎子母鸡,扑扇着翅膀,从我脚边跑过去。北屋窗外,一个梳着发髻的妇女,正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糊窗户;背朝着我,看不到脸儿。我估计,这个人可能是队长的妻子,就站住喊一声;“大嫂,队长在家吗?”
她回答一句“不在”,手不停,头没回。
我朝前走了一步,又问:“他到哪儿去了?”
她说:“长着两条腿的活人,哪儿不兴去;我又没有拿绳拴着他!”这句话更是硬梆梆的,象石头一样朝我扔过来。
我是头一次来南村,专程访问生产队长。在公社碰到他的时候,曾约定今天一早在这儿会面。当时队长还告诉我:“要是赶上我临时有事不在家,我老婆会招待你。”凭他说话的口气,我曾设想,这位队长的妻子,一定象我平时常见到的那些基层干部家属一样,精明能干,待人热情。没想到,刚一进门就碰了钉子,闹得我进退两难。莫非我猜想错了,队长的妻子竟是那样的干部家属:嫌丈夫不顾家,不给她挑水带孩子,不赞成丈夫当干部,因而也讨厌外人来找她的丈夫。既然这样,我只好先到队部去了。我正要转身,那边猛地又喊了一声。
“怎么着?有话你倒是说呀!”她把最后一块裁方的白纸按在窗棂上,喊着,仍然没有回头。
我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她:“我已经告诉你了,来找队长。”
“哈,哈,哈……”她突然大笑,把我吓了一跳。随着笑声,她噌地跳下高凳子,搓着沾满面糊的手指头,迎着我走过来。她直挺着胸脯,冲冲的脚步,紧绷着脸儿,那神气,好象立刻就会摇着棍棒把我赶出门去。
我怀着不满的情绪仔细地看她一眼。她三十出头年纪,四方脸,尖下颏,圆圆的小眼珠,薄薄的嘴唇;细高、精瘦,穿的虽是旧衣裤,却剪裁得合体,洗补得整洁,浑身上下,透着精明、泼辣。
她想笑,又用力忍住,眼睛眨巴眨巴地上下打量着我说:“哟,我当是西头三牛哩!同志,你这是从哪儿来呀?”
我冷淡地回答她,是从省里来的,找队长有重要事儿。
她把那副随便的神气收敛了,朝我又大方又严肃地点点头:“先进来歇歇吧。”见我走进来,她转身回到屋里,一眨眼工夫,又出来了。她左手提着壶,胳膊肘挎个小板凳,右胳臂夹着一张矮脚小方桌,手指头上还勾着两只茶杯;噔噔几步走过来,桌凳在我面前摆好了,立刻飘起芳香的茶味。她把这一切都做得那么利索,给人一种看魔术的感觉。我起初惊讶,继而暗暗佩服,心想,这位大嫂不独“厉害”,也真能干。
她一面给我倒茶,一面唠叨:“坐,坐呀!喝碗水,落落汗。他今儿个上午要到邦均办点儿事情,还没走,先领着社员下地去了。唉,当个队长,实在不容易,真是忙的连脸都没有工夫洗,一年到头,没有正正经经地睡过一晚上。亏得他从小给地主扛小活儿,摔打出一副结实身子,换个人早就累趴蛋了。坐呀,等会儿他就回来了。”她见我坐下端起茶杯,就又站在我跟前,两手叉着腰,不知是解释她刚才的粗鲁,还是发泄着余怒,接着对我说:“大清早起来就让我生一肚子气!亏得我肚量大,搁在别人身上,早给气崩了。队长派我给省里报社来的同志安排个住处——准是你,没错!我觉着,三牛家西屋闲着,挺宽敞,又没孩子吵,你住在那儿,写个字,看个书,都方便。我就跑去跟他老婆对付。我好话说的用车拉,嘴皮子磨去一层;这个不通情理的自私鬼儿,不光不答应,还说了一大堆臭话。说我故意跟她别扭,看着她脑袋软和好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他家是个中农,那老婆可厉害了。昨天因为集中沤肥的尿,她就碰我一回,今天又找茬跟我别扭。当时我心里那火苗子一冒一冒爆老高,要不是看在队长的面上,一定得跟她吵一架。同志你还不知道根底,我是个穷家出来的娇女,从小就任性惯了,只要占理不让人,谁想往我眼里揉沙子,那是做梦!唉,从打他当上队长,无形中就把我这性子给治了,迈一步,也得想想。比方说,前些天分柴禾,堆都搞好了,我性子急,想快些背回来完事。去了一看,还没人动手,我就空着回来了。这堆是队长扒的,我先背,好象是有意抢整齐的大堆。何必着急呢?你们挑完,剩下了,是我的。还有昨天开始挨户集中人尿,这是妇女的活儿,派三牛子媳妇,她嫌脏,不愿意干;队长很为难,他拿眼珠一扫我,我就举胳膊报名。就得这样。咱家是干部呀,宁可挨点委屈,受点气。唉,这气不好受哇!”她说着说着,自己也自嘲地捂着嘴巴,咯咯地笑起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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