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八段(2)
黎明来临时,天空抬高了;如同搭在绳子上的湿衣服渐渐地晒干了一样,从瓦灰色变成浅灰色。星星不断地减少,残留下来的几颗,好似电池将要耗尽了的手电筒,已经失去那神气活现的光明。风儿也仿佛折磨得疲倦不堪,而躲到不显眼、不碍事儿的角落里喘息。远处的公路那边,有一辆上镇或是进城的拖拉机,单调而又沉闷地响着;那“突突”的声音,从小到大,继而从大变小,随后消失。
早饭飘散着喷香的味儿,太阳冒嘴儿,红了半个窗户。老二保根懒洋洋地起了床,蹲在前门口不慌不忙地刷牙。
田大妈看着他这副城市人的派头特憋气,就说:“在屋里睡了一夜,嘴唇包着牙,没刮进尘土、没淋着雨的,你还没完没了地刷它干啥呢?”
老二保根看妈一眼,龇开沾满白泡沫的牙齿,笑着说:“这叫讲卫生。真让人费解。这是起码的讲卫生活动,您都不接受?”
“讲卫生!讲卫生!一管牙膏才使几天,不是花钱买的?”
“别心疼。等我挣了钱,加倍地还给您。”老二保根嬉皮笑脸地说罢,又刷又漱了一阵儿,站起身回到屋里,端过盆子舀满水,“唏哩哗啦”地洗脸、洗脖子、洗胳膊。
田大妈站在一旁又找茬:“昨儿个晚上已经洗个遍,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没出汗,没沾泥,这会儿又洗个啥劲儿?”
老二保根故意用手撩水逗乐:“哎哟哟,使点儿水您也心疼?这不是拿钱买来的吧?”
田大妈有自己的账:“挑水不花工夫?拿挑水的工夫拾一个粪蛋儿,使在地里的棒子上,就能够多饱几个粒儿。那棒子卖给粮库不给钱?”
老二保根“噗哧”一声笑了,以一种半真半假的语调说:“妈呀,我真佩服您这一套天生的经济脑瓜和成本核算的才能!您要是当国务院总理,或是当财政部部长,保证不会出赤字,中国人算是享大福啦!……”
“我没你那份儿野心!”
“不当总理和财政部长,田家院这个大权您抓着不放吧?您要是来个有钢使在刀刃上,把身上的本领用到正确的地方,带着我们爷儿仨在这个家里来一场改革,我敢打保票,即使处于田家庄这个死角落里,咱家也能很快发财——还用愁盖几间房?还怕没人给媳妇?可惜呀可惜!我的良言相劝,您一句都不肯听,僵化保守,顽固不化。唉,只好把大伙儿全都绑在一块儿受苦受难哪!”
田大妈横眉竖眼地喊叫起来:“你是个跑江糊卖野药的胎子!你就会耍嘴皮子!你惟恐败家败得晚!我听你的?你有正经的吗?”
“我让您在家里搞个养鸡场,是正经的不?”
“屁!鸡是有心肝五脏的活动物,不是铁铸的,不是塑料的。你没见着,平时养几只还养不好,说病就一群,说死就连窝儿端;要是养个千八百的,传来一场瘟症,那不得连房都得拆了卖,瓦片都得搭进去?别说盖新房啦!我听你的花言巧语?我上你的当?受你的骗?没门儿!”
“鱼塘不闹鸡瘟吧?我让您找找郭云在会上投标,再私下疏通疏通邱志国,承包下来,您为啥死活不干呢?”
“算了吧!队里那么多的大能人,年年还亏损个屁股眼儿朝天,我就比别人多长个脑袋呀!”
“脑袋嘛,当然也只有一个。可我这脑袋里边有科学。咱包下来,照书本上介绍的科学方法管理经营,准能捞上一大把!”
“想个美!要是大旱天没有水,塘子干了底儿呢?要是坏人往里边投一包药,把鱼给毒死呢?我脑袋里边没有你那科学,可有算盘珠儿,这点儿数目还拨拉得开。你明明是给我空桥走,我凭啥由着你牵着迈大腿?”
“哈哈哈!哈哈哈!”老二保根听到这儿,忍不住捧腹大笑,随后大喊大叫,“我的妈呀,依我看,您盘算得还欠周密。还有天塌地陷哪!还有世界大战、扔原子弹哪!怕这个怕那个,就守着分的几垅地,别的事全不干才保险!说了一遭儿,越发证明您不仅没有把自己的本领用在正地方,而且也不肯改改观念用到正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我算服了!”
“哪是正地方?土地!庄稼人只有种好地才是正路一条。你连这个都不懂,还念书哪?越念越糊涂,越念越是个官不官、民不民的二流子!”田大妈不肯占下风地跟二儿子对着喊叫,“快别靠你那铁嘴钢牙安着弹簧的舌头胡嘞嘞啦!快到一边儿蹲着去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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