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傍晚》

（3）

     现在，陈玉琴冷静想来，光凭这样一些小事情判断人家，实在有点欠妥当。她后悔莫及，又不能说出口，见妈妈气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吃吃地笑了起来。

    “还笑哩！我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人家秀山哪点配不上你？你今儿个就得给我说说！”

    陈玉琴低下头，妈妈这句话问的很有劲，高秀山到底哪儿好，哪儿不好，自己还没有全面地了解呀！

    “你也打听打听，全队人谁不说他是个好青年？你为啥就看不上人家？”

    玉琴见妈妈唠叨起来没个完，就正经地说：“妈呀，您不要光替人家着急了，急能顶事吗？瓜熟蒂落，您不能强扭。婚姻是一辈子大事，不能马虎。好几年我们没在一块儿了，您把他说的再好，也得让我亲眼看看，认识一下才行呵！”

    妈妈说：“要是这么讲，我就放心了。那你就多跟他一块谈谈嘛，保管你没意见。”

    陈玉琴红着脸跑回家，从屋檐下挑起一副水桶，打算到村口甜水井里担一担水。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街道上失去了一天的平静。有些纳凉的人们坐在两边青石板上，扯谈着新闻。许多小孩子，聚在一起，玩弄着道上的松土和石子儿。下地晚归的社员们，牵着牲口，扛着工具，悠悠地走进村。街道上，充满了人笑、鸡啼、牛马的嘶叫，十分热闹。

    玉琴来到井沿上。当她打满了一担水，挑起来刚走两步，忽见街西口腾起一股黄土烟雾，响起一片刺耳的怪声音，街两边的人群里，爆发起惊慌的呐喊。这时她才看准，一头高大的灰马，脑袋扬着，尾巴挺着，四蹄腾起，飞也似的朝街里奔来。它身上拴着绳套，后边拖着一架破耠子。已经破了的笨重的耠子，碰着路面上的石头，撞着路两边的树木，跳上跳下，掀起满地黄土。马的后边，追着几个惊慌的社员。不用说，下地归来时，马受了惊，一路追赶没有赶上。现在，惊马已经进村了，以飞快的速度闯到街上来。

    街两边纳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而街中心蹲在一起玩耍的十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却惊骇地呆住了。

    “快跑呀，快跑呀！”

    “快，快，不要命啦！”

    人们一齐用扯破喉咙的声音朝孩子们喊叫，越发把他们闹懵了，一个个鼓起小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两个大一点的，已经明白有危险，不禁“哇”的一声哭了。一场血的惨剧，眼看立刻就要发生！

    两旁有的人吓傻了。胆小、心软的女人用手捂住眼睛。

    见此光景，玉琴忙把水桶往地下一扔，拼命地跑去，可又不知所措。拦马吗？那是拦不住的；抢孩子吗，十几个，怎么能一下子抢走呢？对，抢孩子，抢出一个，少损伤一个。于是，她大声喊起来：“快，快，抢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个身影，闪电般地从他们身边闪过，企图拦住惊马。但是，还没等他接近，那马咴咴地叫了一声，就前蹄离地站起，暴跳地向他扑过来，象一堵高墙倒下来，一只铁蹄踏在他的腿上，从他的身上跳过……

    小伙子躺在地下，不用说负了重伤。那马还有几步远就闯到孩子们的身上了……

    就在这一瞬间，小伙子从地上一跃而起，象猛虎似的，又一次扑到惊马的前面，张开两臂，往高一蹿，顺势抱住了马的脖子，死死地不放手。惊马脖子上增加了负担，一面咴咴乱叫，一面用各种办法，要摆脱他，于是脚步慢了。

    趁这个空隙，玉琴和另外几个人奔上去，一人挟起一个，把孩子们抢到路边。他们再回头看时，惊马带着那个小伙子，从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闯过去，把孩子们玩时积起来的土堆和石子踢飞了，点点鲜血滴在上面。

    直到这时候，玉琴才认出来，那个奋不顾身、机智勇敢地拦马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所负疚的高秀山。沉重的心情，因为救脱了孩子，只是缓了一口气，这时立刻又紧张起来。她挤在人群里，朝着惊马追赶。

    高秀山吊在惊马的脖子上，被带去好远。惊马一面飞跑着，拼命地想挣脱他。他腿上剧痛，两臂酸麻，连气也喘不上来，汗珠子雨点般地往下滚。他眼前一黑，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两只手没有一点力气了。这时，一个想法又闪过他的心头：还没出街，街上还有人，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他用门牙使劲咬住嘴唇，尽平生力气把两只手紧紧牵攥在一起，终于没有坠落下来……

    当人们赶出村庄，从四面八方把惊马团团围住时，高秀山如同一块石头，沉沉地摔在地上。

    今天的事情，是那么意外地出现在陈玉琴的眼前：一个表面上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人，竟有着如此的勇敢、顽强和高尚的牺牲精神。倒退一个小时，她想都不敢想，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说她也不会相信的。然而，这是事实。方才妈妈责备自己的那些话，又一次响在她的耳边。自己确实不了解人家，就因为一些表面的印象不好，她没有也不想去了解人家……她很激动，激动之后，心情又十分沉痛。

    姑娘怀着要补偿自己的错误的心情，亲自到镇上请来医生，给受伤的人上药、包扎，直到一切都办妥了，她才匆忙忙地跑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地，窗户上黑洞洞，明知妈妈不在家，她还不由得喊了几声。她焦急地在院子兜个圈子，才走出大门，正巧碰见了妈妈。老人家挎着小竹篮，她身后边跟着一群妇女。

    “妈呀，让我好找！黑更半夜又到哪去啦？”

    “我给秀山操持吃的东西呀！”妈妈说着，把竹篮举到女儿眼前，里边是白花花的鸡蛋。

    玉琴着急地问：“他家没有旁人，他能做着吃吗？”

    妈妈好象故意刺女儿的心，回答说：“那有什么办法！”

    陈玉琴想了一下说：“把他接到咱家里调养吧。”

    妈妈几乎吃了一惊，在暗淡的星光中仔细地看看女儿那张因为腼腆而低下的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