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傍晚》

（2）

     这时，高秀山迟疑片刻，就故作大方地走到姑娘跟前来。他半伏下身子，小声说：“玉琴，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儿。”

    玉琴抬头一看，见高秀山的脸上抹着一层难以捉摸的神气，眼睛里射出一股刺人的光亮。她的脸上立刻发烧，胸口乱跳，急忙地连连摆手说：“不要讲，不要讲。秀山哪，你怎么啦……”

    高秀山一愣，又说：“哦，这样也行，你晚上到我家去一趟，看看再说……”

    陈玉琴更慌了，与其说看到，不如说她神经过敏地感到，妈妈已经靠近了寨子，仿佛两只眼睛正盯着她笑。她站起身，做出就要走开的姿势，慌乱之中，提高声音说：“有话在人多地方讲吧，干嘛到你家去！不去，不去！”

    高秀山的心里冷了，觉着浑身没了劲儿。小时候，他从姑娘的嘴里听过许多刻薄的话，那时毕竟都是孩子呀！而且就在那些挑剔的话里，也是包含着友情和爱护，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过火、这样无情。他活泼欢乐成性，但并不是没有自尊心。现在，他的自尊心受了损伤，他不好发作，又不能忍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合适。

    妈妈果然出现在寨子旁边，她对女儿这种无礼的行为早有些看不过。她又觉着年轻人爱面子，唯恐一插嘴把问题闹僵，使得高秀山不好下台；犹豫了半晌，才走过来，尽力轻松地责怪着女儿：“你这丫头，开玩笑没深没浅，亏你秀山哥不是外人，度量也大，不会跟你一般见识。若是换个旁人，该怪罪你了。往后可不许这么没轻没重地开玩笑了！”

    姑娘故意把嘴一噘说：“您总是爱管闲事！”

    小伙子再也忍耐不住。热血在他的周身沸腾。他清楚地感到，这个知识分子确实没有把他这个庄稼人放在眼里。他想回她几句：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上两天半中学，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早知道你这个样，根本就不理你！当他两只愤怒的眼睛又一次落在姑娘的脸上时，话梗在嗓子眼里，没有一点说出来的勇气。最后，他使劲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走。

    “死丫头哇！你这叫牛脾气还是狗脾气？婚姻自主，愿与不愿，听你的便。可你不能成精呵！”妈妈靠在寨子上，气极败坏地骂着女儿。

    陈玉琴见高秀山真的动了肝火，一气走了，心里很有几分后悔，不由得追到门口，想喊住他，说几句别的话缓缓紧张空气；刚要开口，想到妈妈就在跟前，又改变了主意。她怀着自责的心情，又不肯流露于外的神气，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姑娘的心里杂乱得象理不出头绪的麻团。小时候的高秀山，给她留下的印象是不坏的。这男孩子活泼、胆大，对伙伴们热情又能忍让。上学的时候，他虽然贪玩好动，只要一拿起书本来，就十分用功，又有一股钻劲儿。或者说，姑娘是很喜欢这个小伙伴的。可是那会儿都还是小孩子，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婚姻这一层。一别几年，冷不防把这件大题目端了出来，她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在小伙子身上的几件具体事情，给姑娘很不好的感觉。她隐隐感到，两个人的确是陌生了。

    那时，陈玉琴刚回到村不几天，张罗把几个回乡生产的高小毕业生组织一起，搞一个中学自修班。她对这件事特别热心，恨不得一口气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高秀山也是个高小毕业生，陈玉琴亲自跟他说，让他也参加学习。他当时答应的满好，却立刻给丢在脖子后边了。头天通知第二天的晚上开会具体讨论，到时候，人都来齐了，就偏偏缺少高秀山。左等不来右等不见，陈玉琴跑到家里去找他。门儿紧闭着，屋子里早已黑了灯。她站在门外叫了几声没人应，就赌气地回来了。直到快散会，高秀山才气喘吁吁地跑来，进门就说：“真糟，真糟，我吃完饭看着还早，就鼓捣我试验的东西，一动它们就把我迷住了，竟忘了开会。”一个伙伴开玩笑地接着说：“你是试验睡觉吧？”大伙轰地一声笑起来。陈玉琴不知怎么，觉得脸上发烧，说了声散会，就回家了。又有一次，高秀山到镇上去，陈玉琴托他到成衣局代取一件新衣服，不想他却空着两只手返回来，抱歉地说：“我碰见供销社卖肥田粉，手里钱不够，把你给我的手工费搭上了……”陈玉琴没容他把话说完，气火就顶了嗓子：“撒谎也撒不圆，你买肥田粉干什么？”高秀山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了，我想搞一点小试验。不知行不行，你先不要对旁人说呵！你也参加吧，咱俩……”陈玉琴撇了撇嘴：“就凭你这么吊儿郎当，对啥事情都不用心，什么你也搞不成！”她说着扭头就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