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傍晚》

（1）

    夕阳坠落在西山，晚霞把桃色铺进翠绿的菜畦。小园子里，充满了迷人的色彩。

    姑娘沿着水垄沟走进来。她那两只俊秀的眼睛深情地把整个菜园巡视一下，伸手从高粱秸编成的矮寨子上抽下手锄，蹲下身，开始给秋黄瓜秧松土。

    寨子那边就是家，院子里正有人闲谈。不用听她也知道说什么，心里甜丝丝的，悄悄地抿着嘴儿笑笑，故意不去听。可惜她总有些心不在焉，两只手动着，脑袋里却如同翻江滚浪一般。那么多人的影子，象个万花筒似的，在她眼前不停地变幻着；忽然失手，一锄把一棵很茁壮的黄瓜秧砍断了。她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索性把手锄一扔，顺势坐在水垄沟边的一丛马兰草上。

    姑娘的心，最近几天很不平静。

    这一些日子，她家的客人特别多，多得让人讨厌。每天饭前饭后，或者歇晌的时候，都要有几个好揽闲事的邻居来串门。他们东扯西谈，最后归到一个题目上：这个要给她说媒，那个要给她介绍对象，说得人心烦意乱。每逢晚上，评完工、开罢会，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有事没事总要凑到她家里来，山南海北乱扯一通，嘻嘻哈哈笑个开怀，直到深夜还不肯散去，吵得人不得安。妈妈对待这些人是格外热心的，只要谁提个头，她就不厌其烦地跟人家扯起来。客人走了，她还要对爸爸炫耀一遍：“就是嘛！我们玉琴是难得的好姑娘呵！共青团员，中学毕业生，能文能武，谁讨上这样一个媳妇，真是修来的福气！这回呀，我可要给我们玉琴挑一挑，选一选，决不能马虎！”有时候，妈妈还郑重其事地把玉琴叫到屋里，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试探她的心意，问的她怪不好意思。开头几天，玉琴一听别人谈这些，就赶忙躲开，或者是坐在一边，捧起书来看，故作镇静，紧闭着嘴巴不开口。可是日子长了，这些话听的多了，姑娘那平静的心，就被挑逗的乱起来。她也确实想到，自己年纪不小了，既然要永远留在农村，就应该从社员里边挑一个如意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妈妈给她选定了一个，是西小屯的高秀山，几次三番动员她跟他谈一谈。好几年都没见面了，什么都不了解；爱情是要在彼此见了心才能萌芽的，硬强的来怎么行呢？妈妈心急，那个高秀山更心急，一天总要跑来一趟，来了磨磨蹭蹭不想走，这样却引起女孩家对男孩子常有的一种反感情绪。而玉琴这股情绪是波动的，复杂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究竟，常常觉得好笑。……

    这当儿，寨子那边暂时沉静的院子里又有人大声说话。

    “陈大婶，您没吃饭哪？”

    “嗯。这边坐坐吧。”

    “不啦。玉琴没回来？”

    “我听小园子里有锄声，她许是又鼓捣黄瓜架去了。”

    说话间，玉琴身背后的门吱扭一声响。她扭转头去，从黄瓜架空隙朝外边一看，只见虚掩着的栅栏门被推开一道缝，打外边伸进一颗脑袋。蓬蓬扎扎的头发，黑里透红、略有几颗雀斑的小方脸，两端朝上吊着的淡眉毛，一双不很大、却机灵有神的眼珠，使劲抿着的嘴唇……这一切，组成一股神秘、调皮的神气。

    陈玉琴一见来人正是高秀山，刚想打招呼，立刻又把话吞住了，假装没有看见，慌乱地摆弄着黄瓜秧。

    高秀山见陈玉琴果真在这儿，就一斜身子闪进来，远远地站住，嘻开嘴巴笑着，两眼落在姑娘的身上，一动也不动。

    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伙子，心胸所容纳的生活、兴趣和追求，就如同眼下这个小菜园一样丰富多彩。对于爱情也是同样。他和陈玉琴住在隔着一条沟的两个村子，从小就常在一起玩，后来还在一个小学校里念书。陈玉琴对待男孩子，总是那么傲气十足，说话带刺儿，会挑别人的毛病，什么袜子破了，衣服太脏，办事情太慢腾了……老实说，他真有点儿怕她；越怕她，就越愿意跟她在一起，越喜欢她。后来，陈玉琴到城里姑家去上中学，他们的接触才少了。三年之后，姑娘回到农村来，一见面就又吸引了小伙子的心。他觉得三年之中，她模样出落的更漂亮，性儿变得更要强，干起工作更积极。他想跟她好起来，永远生活在一起。同年的伙伴们劝过他，说他不用枉费心机啦，许多人白花了心力，都没有讨得这位刻薄姑娘的欢心和好感；都说陈玉琴不会找个庄稼人，将来人家还要嫁到城市里去。高秀山自己并不这样想。他认为这个姑娘是个有主见的人，会在农村扎下根，永远不再走。况且，他的自信心非常强，不论从哪一点上比较，自己都能配上她，完全可以得到她的爱情。被这样一种情绪支配着，姑娘对他怎么冷淡，他也没有一点儿灰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