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八

     我跟战士小胡混熟了。战士小胡，跟我更亲近了。每逢饭后或休息时间，我常到小胡的宿舍坐坐，小胡也抽空子到我屋里站一会儿——让他坐，他偏不肯坐，只靠着桌边站站；从不愿久站，顶多十几分钟，准张罗走。

    我拉住他的胳膊，留他再呆一会儿。

    他急赤白脸地掰我的手指头；别看人小，很有劲儿，我竞争不过他，只好松开。

    当他得到解脱，倒退到门口，似乎怕我不高兴，就和颜悦色地解释：“您的时间贵重，您写书吧。写一本书，好多好多的人看，我一个人耽误大家的事儿，不行。”

    我问他看过我的什么小说。

    他摇摇头说：“在家的时候光知道玩儿，淘气，屁股是尖的，坐不住；一翻书本，准打瞌睡。到了部队，忙，要学的东西多，顾不上看闲书了。”

    本来想向这位小战士征求一下意见，顺便多聊几句，而得到这个回答，新的话题自然就难以接续下去，我一时不知再跟他说点什么才好。

    他没有拉开门走，站在原处，冲我闪动着审视的目光，随即用类似安慰的口吻告诉我：“您写的书，我爸爸看过好几本子。不论多忙多累，他晚上回来也得看一阵儿，把炒菜吃的油都给点灯用了。”

    “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修理地球的呗！”

    “什么？”

    “嘻嘻！就是农村的社员！”

    “噢，难怪你这么勤快、朴实，原来是从农村来当兵的。”

    “我爸爸也当过兵！”新话题引起小胡的兴致，不知不觉地走回来，又站在桌边，脸上表情丰富地对我介绍起来，“我爸爸当兵那年，比我这会儿的岁数还小。我听爸爸说，那时候，我们农村还没土改，中国的大部分地盘还让国民党反动派给占着。我们家靠放蚕对对付付地活着。有一天，我爸爸独自个儿在山上赶老鸹——怕它们吃蚕。哪知道，老鸹没来，蒋介石派的飞机来了！飞机擦着树梢绕了一个弯儿，就噼里啪啦地下开了蛋。轰！轰！轰！村子里，山坡上，到处乱开花。我爸机灵，没瞎跑，趴在老柞树底下不动窝儿。等到飞机过去，炸弹不响了，他听见沟里边有人又哭又嚎。我爸爸爬起来一看，沟里的村子，变成灶火膛，呼呼地烧起红红的火苗子，冒起腾腾的黑烟。我爸爸急了眼，拔腿就跑。人家都是从火坑里往外逃，他往里边钻。又烫又烤，又烟又呛，我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家原来的那两间小草屋的地盘。唉，房子没影儿了，里边呆着的人，也没影儿了：连骨头带肉，都给炸飞了！我爸爸，坐在地下就哇哇地哭，一直哭到天傍黑，左邻右舍逃出去的人转回来，咋劝也不能把他劝住声儿。真凑巧，第二天，我们村头小路上过解放军的大部队！……”

    “你爸爸就跟上队伍参军了，对吧？”我插问这么一句。

    “当然啦，得给亲人报仇呀！”小胡回答我的时候，还特别神气地把小胸脯一挺，“我爸爸他们那会儿当兵，理想、目标可明确啦！就是解放旧中国，建设新中国。十个字儿，吃到心里；满脑子除这十个字儿，没别的乱七八糟的玩艺儿。我爸爸入伍当兵，刚穿上军装，吃半顿饭，就上了前线。咋叫吃半顿饭呢？就是正吃着饭，集合号响了，报告发现敌情了。他们一个个丢下饭碗，端起大枪，就冲上火线！我问我爸爸：‘你会使枪吗？’他说：‘我一边往前冲，一边看旁边的战友怎么拉栓，怎么推弹，怎么瞄准儿，怎么扳机儿，我也照样儿做呗！’我问我爸爸：‘你不害怕吗？’他说：‘听第一声枪响，吓我一跳；听第二声枪响，我的腿直打抖；等到枪声象炒豆子一样乱起来，听到班长‘冲啊冲啊’地高喊，我就想起让飞机炸毁的房子，让飞机炸死的亲人；想到解放旧中国、建设新中国的奋斗目标。到了这时候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就浑身都是胆子了！我就咬着牙、瞪着眼，迎着敌人冲上去了！那回，我们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活捉了一个校官，缴获了好多胜利品。连里奖给我一只美国造的新式步枪，棒极啦！’我爸端着那支枪，打开锦州，打进关里，打过江南，一直打到永辈子都不下雪、都不落树叶子的地方！……”

    听到这里，我在旁边插问一句：“后来你爸爸转业了，对吧？”

    “那叫复员。”小胡纠正我说，“正在三年困难时期，部队首长动员军官们到农村去，帮着农民度灾荒。我爸爸那会儿是团里的参谋长。他说：‘我去，回老家，回山沟。’有人劝他转业，别复员。转业还能到地方当领导，挣薪金；复员，可就完全成了老百姓，靠工分活命啦！我爸爸说：‘当兵那天，我就发誓解放旧中国，建设新中国。我们光把旧中国给解放了，可是新中国还没有建成，我有啥资格跟党讲价钱、要条件？走，走定了！哪儿困难就奔哪儿去！’就这么着，他回了家。我爸爸说，他自己并不是突出的，那会儿的党员、军官和战士，差不多都是这样，都是一种心气，党让干啥就干啥；谁要是给自己个儿打小算盘，不得让大伙儿给笑话死呀？我们可比他们差远啦！”

    我见小胡以感慨的语气收住了他的话，就故意地问一句：“你爸爸一直当农村干部吧？”

    “没生我那会儿就是大队长，整天价带着人垒坝、垫地、栽树、放蚕；冬天地里没活儿，就抡锤子、放炮，开采石头卖。”小胡满怀深情地夸耀他的爸爸，“多忙多紧，也不忘学习。花钱那么艰难，他还订着《红旗》杂志，还勒腰带节省，买书看。他看的书可多啦！我咋会记住他看过您写的书呢？因为他给您投过信。”

    “是吗？”

    “没错儿。他没空儿到镇子跑，打发我给买的信封、信纸。他花了两个晚上给您写的信，粘上口，让我去投。他给我一毛钱，除了八分邮票，剩下二分让我买糖吃。我买了两块没有包蜡纸的糖，自己吃一块，给他带回一块。他不吃，非让我吃。我没办法，就咬成两半儿，我跟爸爸一人一半儿。他含在嘴里，冲着我乐，夸我是个好儿子！嘻嘻！……”

    我也被他说乐了。或者说，我被这父子俩互相疼爱的情景，感动得乐了。

    小胡忽然皱了皱眉头，说：“他急烧火燎地等您的回信。干活回来先奔大队部，问有他的信没有。因为邮递员来了，总把全村的信和报纸，全放在会计那儿。会计说没有他的信，他还不甘心，到家里不是叮问我，就是到柜子上到处翻翻。我问我爸爸，那信写的啥，这么急着等回话呀？他说：‘我建议他们作家下来，到社员家里的炕头上坐坐，听听社员的心里话，反映点真东西，别光在城里关在楼房上瞎编’。我说他管闲事儿。他说：‘这咋叫闲事儿？我怕你们年轻人上当啊！’……”

    我说：“你爸爸对我们这行那么关心，真感谢。”

    他说：“压根儿不见您的回音，我爸爸可不高兴啦！”

    “真对不起……”

    “没啥。这会儿见到您的面，我明白了。您多忙，身体还有毛病，哪有空儿给不认识的人写回信哪！”

    “我马上就写，向他道歉。……”

    小胡听了我这句话，那两只女孩子一样文静的眼睛，好似浮云从月亮上掠过，暗淡了一下，随即微微摇摇头：“我爸爸让电给电死了……”

    “你说什么？”

    “哎呀，呆得时间太长了。”小胡惊讶地叫一声，一个蹦子蹽到门口，一边拉门一边说，“您快忙吧，我得择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