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二段(1)
巴家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拿出最大的气魄、最大的力量,给儿子办喜事儿。主人打定了主意,要用这个行动,在田家庄造成最大的声势,一方面为了示威,另一方面为了多方联络感情,以求在田家庄站得更稳当些。
一砖到顶的红色院墙,是去年秋后垒起来的。中西式结合的高门楼下边的两扇黑铁门,今儿个大敞大开。门楼的宽宽垛子上,分别贴着两个斗大的红纸喜字儿。用塑料花和红绸子扎成的半弯形的大彩环,插绑在门楣上端、水磨石的檐子下方,把门楼装扮成牌楼。一拨坐唱班和吹鼓手分坐在门楼外边的左右。他们都十分卖力气,比赛着吹,比赛着唱,吹唱着中国乡村大地上消失了数十年的古老歌子和戏曲。围聚在那儿的女人和孩子们,只感到热闹非常,不像听收音机那样能够听出眉目,这反而增加了一种神奇奥妙的感觉,拉住他们不肯走开,傻模瞪眼地听下去。这支吹唱队伍很厉害,闹得整个街筒子都在他们的轰响声中颤抖,人和人对着脸儿说话都听不清楚。门楼里是十丈长的大院子,比院墙早起来半个月的七间大瓦房,陶瓦、青砖、水泥台阶、朝阳那面没有墙垛子,除了几根朱红柱子就是门窗。那上边的玻璃闪闪发光,好似神话里的水晶宫。这会儿,院子里垒了炉灶,刀勺乱响,油烟飞腾。用苇席屏风隔开的那边是连夜搭起来的大棚。大棚里摆下八张高桌,围坐着亲朋、故友和随份子的乡邻。不论什么性情的人,此时怀着什么心思,来到这种喜庆热烈的场所之后,都不能不受到感染,都不能不笑逐颜开,没有一个是哭丧着脸的。
巴福来把田成业拖进大棚,就顾不上招呼他了,说道:“大成兄弟,你到最边上找个位子坐,撒开吃,别客气。我去请别的人,说不定还有刚收工的。……”
田成业从这句话里明白几分:巴福来并没给他田成业那么大的脸,并非专程到村口等他、请他田成业。巴福来今儿个是撒大网的,不管虾子还是鱼儿,一齐捞;捞着谁算上谁,全属他盛情邀请的对象。田成业不计较这些。田成业不要求别人给他特别的尊贵,尤其不愿意跟巴福来这号人显鼻子显眼的亲近。田成业是随大流惯了的人,这回到巴家随份子也随了大流,倒使他有了几分心安理得。不再像巴福来乍开始邀请他那会儿那样心里起矛盾,也不再像刚被拖进这唱戏声和吹打声震耳朵的院子里那会儿那么紧张得手足失措。同样地把刚到大棚里那会儿的精神压力解除了:那会儿,进了大棚,好似进了阴森森的山洞,黑暗暗地使他看不清任何物件,只闻到逗他流口水的肉菜味儿,还有把他呛得头目昏眩、想呕吐想咳嗽的烈性烧酒气味。在迎着大棚进出口处站了一两分钟,也就是巴福来一边匆匆忙忙地撇下他、一边跟两旁的人敷衍地打着招呼退出大棚之后,田成业浑身上下自如得多了。
他仍然怯生生地四下张望,想按照巴福来指点的样儿,找个空位子坐下,闷着头吃上一顿平时难得吃到的好菜好饭;把这应酬之事应付完毕,就赶快到家里去拿家什,再叫上大儿子,一块儿奔承包的麦地里砸圪垃,准备到节气套种棒子。也只有在这样仔细寻找空位子的时候,田成业才留神到,八桌宴席虽然差不多都坐满了,熟人熟脸却不多,多数是外村的生面孔,有的仿佛是跟巴家断了几十年来往的老亲戚和老朋友。从前,田成业如果见过他们,也多半是在镇子上召开的全公社社员都参加的批判大会上。这些人则是充当挨斗的、示众的、陪绑的角色。田成业不能跟这些人坐在一块儿,还得往里边走。里边果然有两三桌坐的是田家庄本村的人,可惜差不多都是老娘儿们和半大小子,极少有当家主事的。田成业也不愿意跟这些人坐在一块儿。那么,到底坐在哪儿最为合适和最为方便呢?一时间,他心里又有些发慌,暗暗思付:我可能上了巴福来这个老地主的当,我成了跟巴福来拉近乎的人里边最显山露水的人物。这可太不恰当了!他扭转身,想悄悄地溜走,忽然发现了一个他做梦也梦不到的奇迹。
巴福来满面春风地陪着一群大队和小队的干部走进大棚里。除了原来的大队长、如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郭云之外,田家庄能够主事儿的全都来了。而且打头的人竟是党支部书记邱志国!
邱志国是老百姓眼睛里的大人物,是掌握着田家庄人命运的第一把手。田成业最佩服的人就是邱志国。邱志国亲自到老地主巴福来家赴宴,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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