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三

    过了些日子，我成了这个“流水席”般的小招待所里的老住户，常常下楼到宿舍，或工作场地，以至于厨房里找公务员，托办什么事儿。由此，我跟小胡间接的接触也就自然而然的多起来，偶尔地搭上几句话，改变了由于彼此陌生所带来的拘束状态。

    用不着刻意观察，我很快就发现一个不平常的情形：战士小胡是那样的勤快；年纪小小的他，勤快得都有点令人吃惊！

    他总是全所起得最早的一个人。他爬起来拉开走廊的灯，打开通向楼外的门，推开窗户，随即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把那个比他只矮一点儿的特制的大铁壶灌满水，挺费劲儿地提到炉台上、坐在炉眼上；一边看守那壶，一边匆忙地洗漱，仔细地擦抹桌案、拖扫地板，给炊事员做好操作的种种准备。水开了，他就通知公务员；公务员外出了，或者还没起床，他便脚步轻轻地跑上楼去，挨门地取来空暖水瓶，一个个灌满开水，再一个个地送回去。这样，让那些散步归来的客人们能够喝上新开水泡的茶。小胡仿佛（因我没有专门查对过）又是全所睡得最迟的人，外出的客人什么时候回来叫门，起来开门的总是他。他在厨房小后门外边的平地上择菜、剖鱼、褪鸡毛，闷头不语，做得特别认真和细心，简直象个巧姑娘在绣花。他在厨房里刷盘子、洗碗、擦抹家什，手脚麻利而稳健，如同武术运动员给观众做精彩表演。待到炊事员配菜和掌勺的时刻，他打下手，就寸步不离、聚精会神地凝视。他那双女孩子一样的眼睛，好似惊奇般地睁得挺大、溜圆，紧紧地盯着人家的手，盯着人家的手指头，盯着人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他，你会感到他的根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想跟他说话，也不敢开口了；就是开口说，他的耳朵也未必能够听见。……

     一个连阴天的傍晚，冷雨如线如丝，细密而又不紧不慢地飘洒着。它们降落在好似漆过的树叶上，降落在好似油过的草丛里，降落在好似镀了银的石头缝儿中间。然后，化成无数条雪亮雪亮的长蛇，曲里拐弯儿地爬出来，涌上楼前的沥青路面；挤在一块儿，闪光冒泡地往下淌去；有的想绕到前面而没绕成，又突然跌进路边的一条泄水沟里，发出喧嚣的响声，好象摔疼了，放肆地大喊大叫！

    我站在一楼过厅的玻璃门里边，观看着阴雨连绵中的景物。忽见一团绿色的物体，在远处，也就是通向营门方向的小路末梢，确切地说，在山坡下，摇摆晃荡。乍开始瞧见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路边的一棵什么小树，根部的土被水泡软，让风刮倒，横在路面上，雨线拧成的鞭子，把它的枝叶给抽打得颤抖不止。可是它却顺着斜坡往上挪着、移着；渐渐地能够看出是一个人的轮廊。怪呀，哪儿会有这么高、这么大的人呢？或许是我自己一时的幻觉吧？我用手掌把玻璃上的水汽擦擦，细细地观看。

    那个“巨人”，仍然没有在雨幕中消失。估计他的身个儿得有七、八市尺；披戴着一件连着帽子的军用雨衣，露在下边的两条卷了裤脚的腿，显着特别短，穿着解放鞋的脚，又显得特别小。他挺费劲、挺艰难地往上攀登，摇摇晃晃。从路面上滚翻下去的山水，企图阻拦地朝他身边扑，被他用力地刺破、蹚开，哗哗啦啦地响。

    管理员从我身后边跑过来，用一口标准的四川调门儿嚷嚷着：“这是干啥子哟！这是干啥子哟！”他推开玻璃门，冲出去，奔向那个已经距台阶很近的“巨人”。

    此时，我越发觉得那人高得出奇。因为中等个头的管理员，站在他跟前一比，矮了少半截，象幼儿园的娃娃跟在阿姨的身边。

    他们两个在雨中来了一场周旋：管理员扑抓，那“巨人”躲闪；管理员追逐，那“巨人”跑来跑去。地下的流水，被他们给激得四下里飞溅。

    我看着糊涂，心里紧张，甚至想奔过去帮助管理员去搏斗一番，降住那“怪物”，闹个清楚。一见管理员无可奈何地往一旁躲过，任凭“巨人”上了台阶，我也只好朝后退去。

    在过厅里，真相终于大白。

    所谓的高个子“巨人”，原来是战士小胡。他把一个蒙着雨衣、装满各种蔬菜和豆制品的筐子顶在头上，那雨衣的下摆遮住他半截身子，所以使得我没能认出他的面貌来。

    “你呀，你呀，等会儿抓个车，拉回来嘛！”管理员一边接过筐子，一边埋怨小胡，“这么大雨，何苦来哟！”

    “除了直升飞机，车呀，没门儿。”小胡一边用袖子抹着脸上那掺着雨水的汗水，一边分辩说，“我看完电影从街上回来，瞧见到处流着黄泥汤子，怪让人纳闷儿，就拐个弯儿去看看。真亏去啦！要不有车也白跑，菜站前边让山洪冲开一条大沟，我蹚着都打胯骨深，车轱辘能转？”

    “那也应该派个别的同志去呀！”

    “今儿个星期日，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值班嘛！”

    “你回来吆喝我去不行吗？”

    “得了吧，你正感冒发烧，当我是傻子，不知道呀！”

    管理员被揭了底儿，冲我笑笑，立刻又故意地绷起面孔，命令小胡：“还不赶快洗洗、换换衣服！”

    小胡说了一声“是”，转身往宿舍走。他一放脚，就“呱叽”响一下；一抬脚，磨石的地板上就留下一滩水。一串响声，一行脚印儿，楼道里也好似落起了连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