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六（3）

     范志良确实感到不宜再这样交谈下去。这样太别扭。这样会引起麻烦，会使一个家庭闹起不该闹的矛盾。他走进店门里，听到背后那女人的低声哭泣。他没有回头，直奔屋子。他心慌意乱，夜作没有打成。他更加想念甜水庄，想念此时正坐在小窝铺的油灯下，一笔一笔地写着文章的李兰。

    他担心英子妈再来纠缠。他不愿意碰见那个难以断定是不是自己骨血的英子。他把急活赶完之后，决定返回甜水庄，从此就在附近村庄揽些生意，不再远离李兰。

    “范师傅，这回怎么才来一个月就走呀？”

    “天冷了，到家去取棉衣服。”

    他敷衍着人们好心的询问，背上家伙斗子，急忙地奔向汽车站。

    汽车站在镇子外面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在那高大的候车室和方方的四周院墙两边，排列着许多临时的棚子。其中有卖吃食的，有卖百货的，还有修理自行车和胶轮车的。凡是要发出的汽车，全停在候车室正门外的路边上。因为所有的汽车路过这儿，司机和售票员都要打尖吃饭，起码得休息一下，喝点水再继续朝最终目标行驶。

    一辆红色的汽车正好停在那儿。范志良急忙走上前去。他一看车头上的牌子，既不是直达前疃的，也不是途经甜水庄的。他拐到候车室里，排在几个人后边买了票，又走出来，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蹲下，一边等车，一边抽袋烟。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呼唤他的声音：“范师傅！范师傅！”

    范志良停下，转着头左右寻找，最后终于在那辆要开走的汽车的玻璃窗户上，找到一张相识的女人的脸孔。

     她是南埝头的寡妇王金环。才一个多月不见，她变得憔悴了，苍老了，尽管因发现熟人，有几分惊喜地睁大眼睛朝外看，那眼睛也是无神的。

    “大嫂，您来赶集？”范志良凑到车窗前边，隔着玻璃搭话。

    王金环想走出车来。可是不光人挤得满满的，使她难以动转身子，而且正在这个时候，车门儿“哐”地一声关闭了。她只好用手扒着玻璃上边的一道缝儿，急忙说：“我是来找您的。英子领我把几个店都转了，也没找到您。”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呢？”

    “您还得替我做件东西。”

    “那要等以后了……”

    “最好别过年。”

    “做什么家具呀？”

    “我想替自己准备一口棺材……”

    “您才这个年纪，怎么能想这个呢？”

    “唉，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孤苦伶仃的活着有什么滋味儿？”

    范志良吃惊地看见，从那两只无神的眼睛里滚出一串泪珠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发现车里边的好些人听到这样古怪的话，都好奇地观看他们两个。

    “我求您一定替我做成这件事儿。我这一辈子够倒霉的了，死了还用火烧我？”王金环鸣咽地说，“别看我那闺女、女婿这会儿离我远远的，到了那时候，一定要凑上来。因为只有他们是我的亲人，他们理应继承我留下的东西。他们为了省下几块木板，会把我随便扔给什么人烧掉完事儿！……”

汽车开动了，离去了，带着一股油味儿，一片土烟，还有一个寡妇悲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