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四(2)
李兰的慷慨陈词,被一片乱哄哄的“打倒保皇派”的呼喊声给打断。很显然,李兰被他们给赶出了联络站的院子。
范志良却把李兰的声音留在心里,反复品味,增加了生活的欲望、活下去的劲头。从那以后,不论造*反派的人怎么折磨他,他再没有感到过孤单,再没有浮动过死的念头。
任何东西的站立,都得有所支撑,精神的站立尤其需要支撑。
范志良在冤枉的残酷折磨之中要好好地活下去,由什么支撑着呢?他没有温柔的妻子,没有可爱的儿女,没有贵重的家私,甚至连一门与之来往的远亲、一间较为舒适的房屋都没有。那么,他为啥活着?他活着有啥意思?
回答这题目极容易,那就是村庄北坡上的那一片郁郁苍苍的丛林和已经结了果实的桃子、杏子、柿子和大枣,以及很快就要结出果实的苹果和鸭梨。
“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用力地摇着那挂着大铁锁的门板子,嘴巴贴着门缝,冲着外边这样喊叫着。
“出去干什么?”看管他的陈玉明气势汹汹地反问他。
“我要去伺候树木,我要去看管树木!放我出去吧,别让我这样怪憋闷地闲着……”
“不好好地反省,不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永远不用想出来!”
以后,不论范志良怎么呼叫和哀求,再得不到一句回答。
幽暗的窗子,坐落不是正南正北的:上午,前边那个较大的窗户能够放进一点光亮;下午,后边那小窗户能够放进一点光亮。
他从不走近前窗户,因为窗前是一个井一般的狭小院子,只有烂砖碎瓦狼藉着,只有戴着红袖章的、怒气冲冲的人走来走去。他除了躺在那铺着麦花秸的铺板上,或者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地吞吃送进来的饭菜,把主要的时间都用在后墙上的那面小窗户前边。小窗户只有四个小格子,纸破了,把脸贴在那儿,可以看到后边荒芜的园子,在杂草上飞动着白蝴蝶和黑蝴蝶。让视线越过园子半坍的后墙,能够看到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大豆苗,白薯垄;再往远处眺望,那是隆起的坡地,坡地上是成排成行的高的桃杏树、矮的苹果树和鸭梨树。
在这春夏交替的季节里,正是树木开花、冒芽的时候,也是野草返青、放叶的时候。队里的牛群,社员的羊只,还有淘气的小孩子,会不会因为没有人看管,就跑到果树园子里去祸害呢?
忽然,他瞧见一个人影,在他亲手搭的窝铺近处走动,象是松土,也好似浇灌。他看清了,那是李兰的身影。李兰还坚持在果树园子里劳动。有了李兰在那儿管理着,牲口和人就不会糟践树木了。
他安心地回到床上,慢慢地吃了饭,然后躺下。他睡不着。他的脑子里仍然转悠着那些幼小而又茁壮的小苹果树、小鸭梨树。这些树秧子,在眼下是很珍贵的。村子里的一些自私的人,周围村的有贪心的人,会不会趁夜深人静,溜到那儿去偷着刨走,栽到自己家里,或者运到远处卖钱花呢?
他心神不安地爬起身,在小屋子里来回转着圈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北墙的小窗户瞥一眼。忽然,他发现那黑暗的远方,有一颗黄豆粒似的光点在闪耀。他扑到窗子前,睁大两只眼睛细看。那光亮既不移动,也不消失。噢,是灯,是一盏油灯。那盏油灯在他亲手搭的窝铺里闪耀。他立刻猜到了,那是李兰,李兰住到窝铺里看守着果树秧苗!
他的心既兴奋又紧张地跳动。他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妇女,独自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不害怕吗?他久久地倚墙站立,望着那一点闪动的灯火。直到雄鸡打鸣儿,那灯火才熄灭,他才回到床上。
抢收小麦的时候,村里的两个造*反派组织互相对立。先是用大喇叭你骂我我骂你,接着动武,操枪弄杖地乱打一锅粥。所有的地富反坏分子和被揪出来的人,都给赶到地里收割早已熟得掉了穗子的小麦。
在往麦地出发的途中,经过果园窝铺旁边的时候,范志良忍不住地对那个冲着他呆呆站立的李兰大声说:“李兰同志,你一个人在这儿住,太危险!”
李兰几乎是很快活地对他说:“放心吧。我身边有树,手里有笔!”
“唉,让你受苦了……”
“不,我很有收获。嫁接的三十七棵果树都活了,还整理好几本子笔记。”
没等麦子全都打轧入仓,范志良病倒在他的小草棚屋里。可是三天两头地要被人从家里拉出来,接受轮流批斗。有一次,最暴热的一天,三个公社的造*反派们在南埝头的泃河边上举行联合批斗大会,范志良让大卡车拉去陪绑,以后就没人顾上管他。病痛加上曝晒、干渴,险些把他折磨死。寡妇王金环的一碗水救了他,但是并没有给他解除接踵而来的更大劫难!
大雨骤然降临,洪水使大河猛涨,上了滩头,扑向堤坡,疯狂地涌来涌去。
会场上的人全都逃跑了。县里的和公社的“大号走资派”都给带走,剩下陪绑的大队干*部和劳模们,被扔在原地,然后各自走散了。
处在半昏迷状态的范志良,被涌来的洪水拍打得清醒一点,往坡上爬了几步,紧接着又被一股更凶猛的浪涛给卷到河滩上,使他再次失去知觉。这以后,他醒来过几次。他恐惧地意识到被卷进大河里,要葬身在大海之中。
在人在拉他。有人在扶他。他耳边响起低声呼唤,响起类似驴蹄子击打路上石子的声音。雨好似停了,太阳暖融融地晒着他的后背。他感到很舒服,特别想睡。他接着又睡着了……
当范志良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被救,已经躺在自己的家里,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头枕在一条柔软的胳膊上,一团清凉的东西,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地擦抹着。他用力地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一张清秀的、瓜子形的妇女的脸,一双深沉而又热情的眼睛。他立刻又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身体,倚偎在那妇女的怀里。他慌了,他要挣脱开。
“别动,马上就洗干净了。”李兰轻声地在他耳边说,用手按住他的肩头:“您的伤口化脓了,大便失禁了。”
他不再动。他说不出话。最末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出声地哭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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