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三（1）

     奇怪呀，奇怪！连范志良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怪！

    刚才，年轻的支部书记托他做媒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那么，自己为什么没有诚心诚意地回答人家呢？应当回答年轻人：你配不上李兰，是因为你的水平太低，她的水平太高；你的脑瓜儿不干净，她的脑瓜儿太纯洁；你是冲着他爸爸的地位和金钱喜欢她的，而她则最痛恶势力眼和财迷精！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够成为夫妻呢？……还有些别的话，也应当利用这机会，爽爽快快地告诉年轻的支部书记。那样会很干脆，很坦白，对大家都有益处。木匠范志良却没有能够让自己做到……

    他脚步沉重地往北走。

    重重的山峦渐渐地离近了。

    弯弯的水渠渐渐地离近了。

    一片片红高粱，一片片黄谷子渐渐地离近了。

    挂满翡翠般梨子的坡地和挂满玛瑙般苹果的梯田，渐渐地离近了。

    那张清秀的、瓜子儿形的脸孔，那双含着热情和智慧的、杏核般的眼睛，渐渐地离近了。

    十三年前，不算久远，可也不算太暂短。那当儿，中央的一位部长的女儿，专程来甜水庄当农民，来拜农村人民公社社员为师。这消息惊动了方圆几十里的农民和各行各业的人！

    范志良亲自赶着毛驴到前疃的公社机关，去迎接。

    公社设在一座古庙里。古庙前有一对活灵活现的石头狮子。

    他们是在古庙前、石头狮子旁边见面的。公社的老书记给他们作了介绍。

    范志良冲着小姑娘严肃地点头、含蓄地微笑。

    十七岁的高中生，却大方地伸出手来：一只手太小，抓不住那慌张递过来的大手，又伸出另一只；两只小手一上一下地捧起急着准备退缩回去的大手，特别热诚地说：“实在巧极啦，我见过您！”

    “噢！我想不起来啦，咱们在什么地方碰到过呢？”范志良很局促地问道。

    “在报纸上。郊区版的报纸上。”中学生天真地回答，“我象一些人离不开《参考消息》和晚报一样，我必须挨期地看郊区版的报纸。有一天，我看到一篇题目叫《创造奇迹的甜水庄人》。接着看到一版照片。有一张特写，是您。那上边没说您的年龄，我还以为您是一个回乡参加生产建设的中学生呢！照片把您给照小了、照胖了，是不是呀？”

    范志良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一串孩子气的问话，就赶紧提起她的行李，往驴的鞍子上拴绑。

    女学生端详起褐色的毛驴，发问：“这是一匹什么种的马？”

    “它不是马，是毛驴……”

    “哈、哈、哈！”女学生自我嘲笑起来，“我真成了把麦苗当韭菜的那种人了。毫无疑问，我属于最没知识的。”

    范志良安慰她说：“我们进了北京城，照样有好多东西不认识，住一段儿就熟了。”

    女学生自言自语似地说：“这证明我应当下到基层来，投身火热的群众斗争生活之中。我的决心下对了。”

    他们告别了公社的老书记。范志良把女学生扶到毛驴上。

    女学生太高兴了。尽管怕摔下来而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鞍子，仍然禁不住得意地摆动着身体，好奇地四下观看。她扭转头朝公社大门那边瞧一眼，然后冲范志良问了一句：“范大叔，那对石头狮子，是一男一女吗？”

    “不，叫一公一母。”

    “公、母也指性别的意思，是吗？”

    “对。”

    “明白啦。它们是夫妻吧？”

    范志良又一次被闹得说不出话来，就赶忙抓住缰绳，冲着毛驴吆喝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