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七(1)
祝杏花所去的北小屯的姑姑家,就是牲口贩子的家,也是她跟范志良成为夫妻的大媒人家。在他们成亲前后,范志良到那儿去过,只不过是记不清去三趟,还是去四趟了。
牲口贩子有仨儿子。大的肯出苦力,在家里经养土地,跟父母在一块儿过日月。二的脑瓜好使,念了几年书,解放以后就当了区里的工作人员,自己跟老婆孩子另立了门户。三的既惜力,又不怎么安分守己,从小就爱到外边乱跑乱混,牲口贩子老早就给他娶上个媳妇,也没有把他给拴在家里。在解放前不久,他跟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跑到天津,据说如今当着理发员。他媳妇是个痨病腔子,头年死在天津了。什么事儿都料理完毕,他才回家报信儿。媳妇的娘家为这个不答应他。怪他没把尸首运回老家来,赖他给谋害死的,在区里打起官司。幸亏,外边有牲口贩子替他说情、送礼、请客,使媳妇娘家的人消了点火;里边有他二哥在区公所跟民政助理的同事关系,有偏有向地极力调解,才算把案子了却,没抻太长的时间,没花费太多的钱财。腻味人的事儿揪扯清了,他才有闲心顾上走走亲戚、看看朋友,联络联络感情,消遣消遣愁闷。就这样,出门在外的三表兄,偶然间巧遇上多年不见的小表妹祝杏花。两个人一见就投脾气,就有共同语言,就有说不完的话儿,就谈得挺开心。
三表兄自然是一副大城市人的派头,尤其不是此地人常见的“京派”,而是少见的“卫派”。他留着乌黑的不长不短的大背头,头发上抹着不多不少的光亮的生发油。脸儿刮得细心看都看不出一根胡子楂儿,搽着只闻到香味儿、却不白得刺眼的薄薄一层雪花膏。他身穿着当时庄稼人叫不上名字的细布衣服,那裤子又厚又挺,还有密密的绒毛。他脚上穿着白丝袜,黑皮鞋;那皮鞋是尖头的,擦得亮锃锃,都能够照进人去。他行动文文雅雅,对人客客气气,说话亲亲热热,特招人喜欢!
“哎哟,我的表妹,几年不见,你长得这么标致、这么漂亮啦!”
祝杏花被表兄夸得脸直红,心里边倒是美滋滋的。她喜欢美,也以为自己很美,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美,更没看重这种美,真够委屈的!
本来,表兄妹过去不要说多亲密,连见面的次数都挺少,如今遇上了,客气几句,表兄应当跟舅舅和表兄弟们聊天,表妹应当跟妈妈和嫂子们忙活做饭。可是因这一句赞美的话说出好效果,竟把别人都甩到一旁,他们两个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以至舅舅和表兄们被冷落的觉着没趣儿,都陆续躲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屋子里最后只剩下他俩。
“表妹夫做嘛工作的?”
“木匠。”
“唔,那可是挣钱的手艺,恭喜发财呀!”
“唉,别提啦。他有手艺不耍,能抓钱不抓,专跟一些不过日子的人瞎闹,要搞什么社会主义。劝不听,说不听,吵闹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他还敢动武,打我……”
“哎呀,此人这么粗鲁野蛮?庄稼人娶上表妹你这样的一个美貌聪明的妻子,应当象神仙一样敬着,哪舍得碰一个指头?你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吗?”
“我一生气离开家。这不,半个月过去了,他不闻不问不理睬,就象没有我这么一个人!”
“哼,这越发证明此人愚蠢,不识好歹。跟他过下去,能有什么福享?”
祝杏花伤心、委屈,使劲儿憋着,不让自己流眼泪。
“好表妹,别难过,你的遭遇是使人同情的。跟我到北小屯散散心去吧。”
吃过饭,三表兄就用一辆老凤头的旧自行车,带着表妹祝杏花,奔了北小屯。他们一路上穿村过市,招惹得少见多怪的乡下女人和孩子们停住做活的手,睁大好奇的眼睛追着看。祝杏花平生第一次坐“洋车”。尽管这“洋车”除了铃儿不响之外,没有一处不“吱吱”乱响,在祝杏花的感觉里,却象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妇女坐上二一二北京吉普车一样觉着威风凛凛、无尚光荣。那个骑车的人,在她的心目中,简直就象宇宙飞船上的宇航员那么了不起的可敬可爱。路不平,车又次,把祝杏花给颠簸得屁股生疼、两条腿发麻,她却觉着值得。甚至认为享受“洋”玩艺儿,就是这样一种味道,这味道“不赖歹”呢!
当天晚上,表兄妹俩接着海阔天空地聊,熬干了一灯壶油。要不是牲口贩子硬把三儿子拉走,要不是牲口贩子的女人没好气地把娘家侄女按下睡觉,他俩还要没完没了地聊!幸亏三表兄这儿没有自己的家,也幸亏当时的农村没有盖那么多不住人的闲房子,使得理发员找不到一个方便的机会;否则,那天夜间,他就会忍耐不住地把表妹当小菜儿一样给夹着吃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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