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二(1)
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之中,小木匠渐渐地变成了四十岁的老木匠了:眼角上出现了皱纹,黑发里增加了银丝;庄亲们一代接一代生养的男孩女孩,从称呼他叔叔、大伯,渐渐地有称呼他“爷爷”的了。
就在这一年,也就是老木匠八十岁、小木匠四十岁的那一年,甜水庄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波。
这风波是由于旱灾引起来的。
这地方十年九旱,唯有这一回旱得最蝎虎。头年秋天就没有下雨,冬天没有落雪,当年从打开春到迈进农历五月间,没有阴过天。熬到接近月尾,情景更惨:把脖子仰酸了,都找不到一片云彩毛毛!
村会的头目们活跃起来,个个以扶难救危的神态,急烧火燎般地操持求雨。
在绝望中的庄稼人,不论是穷家,还是富户,对“求神降雨”的号召,无一例外地都从心眼里拥护,都按照会头的指令忙乱一团:“龙驾”拴绑好了,锣鼓家伙凑齐了,钱款也都敛了上来。只是“十二男”和“十二个寡妇”各差一名。童男本应该是老木匠的份儿,可惜他年纪太老,怕中途闹出人命,只好另换。寡妇应该是南街一个老寡妇去。她成亲第三天就死了丈夫,立志守贞节,整整守了五十年。不料想,腊月里的一个大风天,她死在厕所里。二十几天后的正月初五,一个远房的外甥来给孤寡的舅妈拜年,才发现冻成了冰棍儿的尸体。好心的人们赞美说:这是老寡妇真心守寡几十年修来的福,倘若六月三伏天这么样儿地老死,又这么久没人知道,还不得让蛆给倒成马蜂窝、烂成一摊泥呀!为补上求雨队伍里这两个缺空的位子,村会的头目们百般衡量磋商,最后只好这么办:男的,让老木匠的义子小木匠代替;寡妇,让村西头一个刚守了三年寡、并没得到公认是真是假的寡妇填补。
这一次的求雨活动办得最隆重,人们的心气最虔诚。因为实在太旱,把人旱红了眼;持续旱下去的话,这一年碌碡就别想翻身,水井也得干了底儿,小门小户的不撇家舍业去逃荒,就兴许冻饿而死!到了这一步,不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哀求老天爷拯救,哪还有别的活路可走?
求雨的队伍在村西小五道庙前集齐。出发的时候,先烧香,后磕头,接着开始了艰难的旅程。锣鼓乐队在头里敲敲打打地开路,十二个童男和十二个童女紧紧跟随。挨着他们的,是十二个轮流抬“龙驾”的寡妇。所谓“龙驾”,就是一张八仙桌倒过来,把两条长扁担分开绑在两边的两根桌子腿儿上。翻过来的桌子面里,放着一只香炉和一个小瓦盆。桌子顶上,象窝铺那样搭着柳条的顶棚。“龙驾”后边是以村为单位的求雨大军。每个村的缕缕行行的人群里,也裹着抬鼓、持钹的乐队,边走边敲敲打打。不分男女,每个人都用柳条挽成圈儿,套在头顶上,手里也执着一根柳枝儿。男的无一例外地都光着脚丫子。他们在晒着头、曝着脚的野外路上走着,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经过村镇的时候,全都自动地打起精神,追赶上前边的人,跟旁边的伙伴靠拢些,随着锣鼓再次响起,挥动起手里的柳枝儿。这时候,当地村镇的男女老少都跑出家门,排列在街道两边,给求雨的人助威,往求雨的人身上洒水,或是捧着水碗给求雨的人喝。求雨的终于来到降福山的龙潭跟前,把“龙驾”停在龙潭边沿,由十二个童男里推举出一个行动灵巧的,下潭“请驾”。他拿上带来的小瓦盆,蹬着石壁的缝隙,一步倒一步地移到潭底,先舀上半瓦盆水,然后就在潭水里或潭水周围的岩石间寻找龙王爷,见到活动的东西,就捉住,放进瓦盆的水里。这次,下潭捉到的是一只不知怎么掉下来的绿色蚂蚱。这蚂蚱就成了“龙王爷”的化身。于是人们抬着、拥着瓦盆里的“龙王”,凯旋而归。天色完全大黑的时候,“龙王”把几个村庄游串完毕,最后在甜水庄的五道庙前“送驾”:把瓦盆里的水连同早已经泡死了的蚂蚱一齐泼掉。至此,完事大吉。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求雨者们,各自回家。
人们再不愁苦,再不叹息,开始踏实地睡觉,香甜地吃饭,心安理得地等着老天爷普降甘露。
偏偏就是这一回,求雨不灵验,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月,闹了几场虚张声势的阴天,满天黑云,干打雷不下雨。好事之人的东猜西想,加上脑袋瓜好使唤者的神机妙算,断定在求雨的十二个男的里边,有一个是“假童男子儿”;十二个寡妇里边,有一个是“假寡妇”。多么可恶、可恨的败类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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