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一(1)
海棠花开得最热闹的时节,布谷鸟也叫得最欢。它飞在空中叫,落在树上叫,那声音含情脉脉,深沉动听,给山乡僻野无限美妙的大自然越发增添了美妙的色彩!
有人把那声音当成是春天的赞歌。
有人把那声音看作是播种的召唤。
也有人解释得很怪,硬说布谷鸟的啼鸣是在给光棍汉喊冤叫屈!他们并且拿腔拿调地学着唱:
布谷!布谷!
光棍儿好苦!
碾出小米没人煮;
衣裳破了没人补,
……
布谷!布谷!
木匠范志良从小就接受了这最后一种说法。他记性强,嗓子好,会唱“布谷曲”。不论做活计还是行路,每逢听到布谷鸟迷人的声音,他总是挺动心的,立即停住手脚听。身边如若没有旁人,他就跟随着引吭高唱;身边若是有旁人的话,他就暗自哼几句。这是由于他吃尽了“光棍儿好苦”的苦滋味儿,情不自禁的一种行为!
他的爷爷就是一个老光棍汉。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身强体壮,跟别的男性相比,样样不缺、不少、不短;可是活到八十八岁,从来没有挨过女人的身子!
那会儿是清朝末年,山旮旯子的庄稼人,跟老祖宗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没有啥变化。女的兴缠足裹脚、扎耳朵眼儿,男的后脑勺上必须拖着一条小辫子。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所有的人全都信神、信鬼、信命运。这地方没有山泉,距离泃河远,地下水位低;井打十二丈深,辘轳绳把辘轳绕满三层,才能够提上点混泥汤汤,打澄打澄做饭吃。哪辈人也没有做过浇地的活儿,全靠老天爷睁眼开恩,降下“甘露水儿”,种子才会发芽,秧苗才可吐穗儿。遇上大旱之年,可怜的庄稼人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等着绝收,一是赶快求雨。绝收意味着饿死,草民再不值钱,也跟高贵者们同样地贪生惜命,当然明白拜神求雨属于上策!求雨,是一方几万人死里求生的大举动。过年、过节,以及娶媳妇、嫁闺女这些喜事儿,都没有这类举动严重和隆重。先是村会的头目起意,随后是联村的头目们聚首磋商,接着便是紧张而又严肃的具体操持。一般说来,一个农户出一个人,两三个村子出来的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按照传统的规章,这支队伍的核心力量要由十二个男的,十二个女的,加上十二个寡妇来担当。共计三十六人。这叫作“十二男,十二女,十二个寡妇来求雨”,表示对神的敬仰和虔诚。入选到这个“核心”里的人,其条件是非常严格的:男的,必须是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童男”;女的,必须是没有破过身的“童女”;寡妇,必须是背地里没有招过野汉子的真寡妇。所以,凡入选者,即显示着本人的良好名誉,也是本村的无尚光荣。因为这不仅仅证明一个人的道德品行,而且代表一个村的民情村风:没有男女勾搭的埋汰事儿,干干净净。该有多露脸、多光荣!
范志良的爷爷从七岁那年头一次被排上当了“童男”之后,每逢闹灾求雨,他都属于当选者之一。直到七十七岁那次为止,没有一次求雨的举动落下过他。因为他是一个久经考验而被众人信得住的、真正的“童男子儿”!他八十岁那年,又赶上一回大旱。村会的头目们掂量再三,终于没有让他出马。要知道,求雨是一桩十分辛苦的差事。所有的人都得光着膀子,没有短裤的得卷起裤脚。不管天多热,地多烫,也得脱掉鞋袜,一步步地来回走那么五十多里路。八十高龄的老人家已经老得迈不动步子,要是走在半中途给绝难死,谁担当得起呢?老人家为这平生头一次落选而痛哭流涕。不少的乡亲为此十二分的惋惜。老天爷也好似发了怒——在以往的岁月里,凡是有老人家加进求雨队伍里的时候,全都灵验,事后一个月之内,不论大雨小雨,准要下那么一点点。唯有这次他没有出马,而换成别人,所以一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个雨星星,地里的庄稼全都旱死了!乡亲们后悔不及地说:“不如让老人家走一趟了,他自己走不动,派两个年轻的搀扶着也行啊!”事实反过来再次证明:范志良的爷爷是个真正一辈子没摸过女人的“童男子儿”。他在十里八村的声望更高了。连一位在家里养着三个小老婆的财主绅士,都曾经热心诚恳地张罗过好几回,要给范志良的爷爷送一块表彰德行的牌匾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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