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六(1)
王金环接受了范木匠的惠赠,这是万不得已的事儿。她不仅不能够心安理得,反而深感受之有愧,产生一种若有所失的情绪。此时此地,假如木匠师傅狠狠地向她索取工价,把她包里的钱和囤里的粮全要走,她也许会比这样更痛快、更高兴!寡妇院的娘儿俩,在最为难、最紧要的节骨眼儿,从非亲非故的人身上得到帮助,不应该多给人家一些报酬吗?实际结果呢,报酬分文没给,反而得到人家的更大好处,实在没法儿报答啦!
她呆呆地倚坐在炕沿上,很久没有动一下。事后她才感觉到,木匠收下一双袜子和一条纱巾,只不过为着照顾她的情绪,给她一个面子。其实,那点东西难以抵上人家的情!此时她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圆满。过一会儿,她听到范木匠在西屋里挪动大衣柜的声响。又过一会儿,她听到范木匠拉开后门的“吱呀”声和朝后院走的脚步声。
“范师傅把大衣柜找补完了,许是到后院油漆那四只小板凳。”王金环这样揣摸着,胸口怦怦地跳,“他肯定赶末班汽车奔燕山镇。顶多还有一个钟头,他就动身。那么,真就让人家白白地干了这些天活计,让人家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小院、离开南埝头村吗?”
窗外传来自行车飞轮的“扎扎”声,接着是布门帘的“呼啦”一声,闺女小妞满脸通红、微微有点气喘地跳进屋里来。
王金环又惊又喜地说:“老天爷,你咋去这么长时间呀!”
小妞先拽线手套,后解纱头巾,脸上毫无表情地回答妈一句:“人家有事儿,脱不开身呗!”
“有事儿耽搁下,应当给我个信儿。你知道几天把我不放心成啥样子?”
“您自找受罪。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丢得了?”
“贱骨头,爱操心呗。在青庄稼地里的小路上独来独往的,你不怕出危险,我怕!光明呢?”
“他明儿个来。”
“范师傅一会儿走,他应当送送。”
“不用他。我一个人送!”
王金环觉察出闺女有点儿异样,就问:“你这是怎么啦?”
小妞不答腔,靠在柜上,两只手翻来覆去地叠那纱头巾。
王金环急了:“有话你快说,别这么闷着我行不?”
小妞把纱头巾往柜子上一摔,终于宣布说:“告诉您,我们国庆节不结婚了,再另订个日子!”
“啊?”王金环被这句意外的话吓了一跳,“为啥推迟日期?”
“没准备好。”小妞又一次抓起纱头巾往手上缠绕,“实际上也太仓促,怪我没主意。”
王金环提心吊胆地叮问:“是不是那边出啥事了?”
小妞紧闭着嘴唇摇摇头。
“不对,肯定出啥事儿了。你跟光明闹了别扭?”
小妞又摇头。
“他嫂子生孩子遭了难?”
小妞仍旧摇头。
“既然没出啥事儿,结婚的日期就不能改。”王金环有些发怒地说,“明儿个我亲自给亲友送信儿,那天我要摆个十桌八桌的!”
“妈呀,您还瞎操心!”小妞几乎喊叫一声,“那边变卦了!”
“什么?光明要跟你吹?”
“是他爸爸……”
“噢,他当坏分子那会儿,咱们干干净净的都没嫌他;他一平反,就嫌起咱们了?”
“不是嫌咱们,是不乐意让光明到咱家来……”
“不乐意?当初他咋乐意的?会亲那天,他们父子两个亲口许的我呀!他敢说话不算数,我决不答应!”
“他并没有这么直着讲出来。他说,等年底调工资的工作一完,再提上一级,就退休。光明要是把儿媳妇给他娶到家里,就让光明去顶替;光明要是到咱家倒插门儿,就让他大儿子顶替……”
“这老东西,真会牵制人呀!”王金环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小工人,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每月挣几十块钱吗?咱们把副业搞好喽,照样不少挣。不顶替就不顶替,我们不稀罕那玩艺儿!”
“可是光明一心想当工人。他说那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儿庄稼、铁饭碗,不能让别人给端走。”
“没志气的东西!”王金环狠狠地骂一句,“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问他小子咋安置我!”
“他不敢见您,我才自己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干啥?”王金环冲着闺女喊一声,“你打的啥主意?你倒说呀!你也想屈从他们,把我象破烂似的往这儿一扔,抬腿就走吗?啊?”
“妈呀,要是倒退三天,他们把这号缺德的打算挑明白,我立刻就一甩袖子回家,跟他吹!”小妞脸色苍白地眼盯着水泥地皮说,“可是,那天夜间……我,我成了他的人了……”
王金环头顶打个雷,几乎大喊一声:“你说什么?”
小妞扑到炕上,“呜呜”地恸哭起来。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