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二(1)
那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王金环由着闺女小妞心意,拒绝了姨表弟的求婚,断了这种人的路,堵住了这种人的嘴,表面上过上了无牵无挂的平静日子。
“嘭嘭嘭!”外边有人敲门。
“谁呀?”正在炕上做针线活的王金环,扭头冲着窗户,连着问了两声。
“我,苏占德!”
谁叫门都敢不开,大队长叫门可不敢不开。王金环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揣摸:“小妞已然给他把路堵死切断了,他又来到我这门口干什么呢?”
门儿打开了,大队长并不进来,开口就说:“你得到队里干活呀!”
王金环回答说:“我跟小组长请了假。”
“不是说你请假没请假!”大队长板着面孔说,“今年你们俩吃小妞爸爸活着那会儿挣的粮食,你要不设法接着挣工分,明年拿啥分红?不能用绳子把脖子扎起来呀。”
“这我知道。”王金环掩饰不住愁苦地回答。“这一程子,我的身子骨不太好。”
“那就找轻活做。集体能不照顾你?”
“三伏六月大热天,干啥活计也轻松不了。”
“看苇塘!”
“让我看苇塘?”
“对,就在你家门口对面的河边上,捎带着眼就看了,拿整劳力的工分。”大队长一边准备转身往回走,一边说,“你担当的任务主要是看着搞大串连的人,都是一些横竖不懂的毛孩子。干部和男人不好管,你一个妇女,说轻点儿,说重点儿都不碍事。”
王金环从心里感谢大队长给她这样一个额外照顾,可是却尽量地不动声色,不流露一点高兴的样子。从此以后,她每天吃过饭,喂饱猪和鸡,再把院子打扫干净,倒锁上院门,就到泃河边的苇塘附近的树荫里站一站。看看小孩子们在空场子的戏台周围嬉闹玩耍,瞧瞧从草桥上过往的一队一队的红卫兵:他们中间有男有女,大个儿的不过十七八,最小的还有不满十岁的娃娃,一个个穿戴着新旧不一的军衣军帽,胳膊上箍着有黄字儿的红袖章,打着旗子,呼着口号,或是唱着雄壮的歌,精神抖擞地往东边或往西边的远处奔去。王金环没瞧见他们糟践苇子,这使她放下心。她用不着死板板地站在那儿不动,做着家里的活儿,勤往这边走动走动就行了。
那天黄昏时分,苏占德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一手拿着根树枝在地下乱画。
王金环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住,问:“大队长,找我有事儿吗?”
“往后,别这么叫我了……”苏占德抬起头来,声音很低的说了半截话。
“哟,不这么叫,又怎么叫您?”
“我给夺权了,靠边站了,当跑腿的了。”苏占德站起身说,“明天,北边三个公社联合召开批斗黑帮走资派的大会。咱南埝头在中心地点,在咱们这儿开,得多参加些人。你去吧……”
王金环摇着头说:“我不去,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陪着坐坐嘛。”
“我看见武斗打人难受。”
“你就闭着眼睛嘛。”
“我……”
“去吧,都不去我没法儿交差呀!”
王金环见这个本来硬棒棒的汉子,变得这么松头耷脑的,心就软了,只好答应参加那个批斗会。
第二天天还不亮,就有人在空场子中央的戏台左右忙起来。搭席棚,挂横幅标语,插上绸子红旗,摆下桌子和凳子,安了扩音器。场子里几乎还没见人影的时候,大喇叭就开始播放震耳欲聋的歌曲,河边和街上的树梢都给那声音波动得不停颤抖,吓得猪不敢上盘窝,牛不敢奔槽头,鸡鸭不敢从柴草垛和菜架下面钻出来,连河对岸很远的地方,鸟儿都不敢飞落。
大卡车,拖拉机,特别是自行车,把北山根的,河对岸的,四周围大小村庄、机关和学校的勇敢而又虔诚的男女们,源源不断地运到这儿来。他们都是经过选拔的积极分子,不象南埝头这样杂凑对付。他们都整齐列队,庄严地走进会场,照划定的界限坐下而不再乱动。南埝头的这些挣着“开会工分”、贪恋热闹的男女老少,站在圈子外边,只能起一点助威风和造声势的作用。
批斗大会磨蹭到傍晌午才开始。气氛十分恐怖,即使完全不相干的观景者,也不免心惊胆颤。一个发言的蹦下台,另一个发言的跳上去。每个人在念过几句稿子之后,便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间或还有人把某个走资派揪上台去,质问什么问题,让他回答;不等他说完,就又有呐喊声伴着拳头、窝心脚降落在他的身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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