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二（2）

     王金环想到这儿，害怕地闭上眼睛，再不敢那样地注视和端详她的闺女了。

    小妞只顾吃点心，怕有油的渣儿掉在新做的宝蓝色弹力呢裤子上，所以没有留神妈妈的异常情态。

    王金环为了让自己有个冷静一下的时间，就拿瓢子淘粥，和面烙饼，最后放桌子、端咸菜碗。

    小妞把沾在手上的点心渣拍打去，帮忙捧进粥盆，替妈盛一碗，给自己盛一碗，往炕沿上一跨吃起来。这当儿，她终于发现妈妈有些不正常，把头一歪，眨巴着眼睛问：“妈，您干嘛这么看着我呀？不认识了？”

    王金环被问得心里一冲动，就借这话茬儿，开了口：“妈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又怕你不高兴。”

    小妞漫不经心地回答：“痛快地说吧，没啥事能让我不高兴。”

    王金环用绕弯子趟道儿的办法往前试探地说：“今儿个早上，我在桥边上遇见走亲戚回来的东邻你五奶奶……”

    “只隔着一堵墙，一天出门就见面，碰破头，遇上她这有啥新鲜的！”

    “她跟我说了几句要紧的话儿。”

    “那个老太太，只知道东家葫芦西家瓢地扯闲篇儿、耍贫嘴，还能有啥正经的。”

    “她呀，唉，真让我好笑。”王金环故作轻松，把一桩可怕的严重题目，当笑话朝闺女摊开，“她说，要给你当个介绍人儿……”

    小妞听了这句话，马上停住筷子和吞咽。

    王金环一见情况果然不妙，急忙把碗和筷子一齐放在桌子角上，为的是等闺女一哭一闹，她好立刻腾出手来，拉住闺女，不让闺女跑开，好哄闺女。

    这当儿，闺女把眉毛一挑，把眼睛一眯，从嘴里很自然地吐出五个字儿：“她介绍的谁？”

    王金环的那颗悬着的心，立即放平稳，赶紧回答：“还没有跟你商量，我问那么详细有啥用。”

    “您先调查调查，摸摸底儿。”小妞夹了一根咸菜丝儿，用门牙磕着吃下去，对妈妈说，“您觉得各方面都合适了，我再跟他见面吧。”

    “对，对，这样妥善。”王金环连连点头。她嘴上这么说，心头却猛地冒起一股子不知道是扫兴，是失望，抑或是生气的别扭劲儿。

    说实在的，她那宝贝闺女听了她那个题目以后的这一连串反映，都十分地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商谈策划关系着母女俩命运的重大事情，闺女竟然这般地轻松自如，甚至象随随便便，脑瓜里好似早就打好了谱，单等着妈妈上赶着找她开口、起头儿。她就没有琢磨琢磨，自己找到了女婿，随后嫁出去，把寡妇妈往哪里放？你能够自己一拍屁股，高高兴兴地一走，把寡妇妈孤孤单单地扔在家里吗？妈是为你才没有往前走一步，妈不老不小地守这十年寡，吃苦受累可不容易呀！

    王金环在肚子里这样转了几个弯儿，忽然想起，几年前听收音机里广播，讲的一篇名叫“男到女家、喜事新办”的新闻故事。她好象一个落水人，意外地抓住救命的绳子，立刻感到眼睛亮了，心膛宽了。于是，她坐直了身子，用郑重的脸色和郑重的语气向闺女宣告说：“女大当婚，终身大事，我不拦你，不拖你。可有一宗，不论是东院你五奶奶给你介绍的这个，还是以后有别人给你介绍什么人，都得先对男方提个条件！”

    小妞见妈妈特别的严肃，也就认真地问：“您要给人家提个啥条件呢？”

    “咱不要彩礼。”

    “那当然。我凭啥出卖自己！”

    “咱不图房子地。”

    “那当然。我才不那么庸俗低级！”

    “就是有一条得由我。”王金环一字一句地说，“得让男的到咱家倒插门儿，不能让他把你从我身边拉走！”

    “那当然啦！”小妞笑嘻嘻地说，“我要过自由自在、幸福愉快的日子。我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让我到他们家当个伺候公婆的小媳妇，我才不干哪！我永远不离开南埝头，永远不离开我的家，永远不离开妈妈。”

王金环听了闺女这句话，她那回荡着凄凉苦水的胸膛里，终于打起个热浪头，有几分感激地说：“好孩子，冲你这番心，妈这么多年的苦也算没白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