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七（2）

    脚步从快到慢，从远而近，移到她跟前，是一双穿着大号塑料凉鞋的脚。来人问一声：“这是怎么啦？”

    王金环抬头一看，原来是姨表弟，浑身猛地抖了一下。

    “弄撒了？”姨表弟又一次用询问来搭话。

    “倒霉，该撒！”王金环轻声而又用力地回答。

    “我替你收吧。”

    “算了。已经到了这步之地，不用收了，也收不起来了。”

    “我是来给你搭鸡窝的。”

    “那个旧的，对付着用吧。”

    姨表弟终于发觉气氛和语气不对劲儿，有些吃惊地叮问：“你这是怎么啦？”

    王金环低声说：“没怎么。我领了你的情。往后，就别再费心了……”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呀！”

    “别这样。我这个人好强好胜，长这么大都想处处让人家竖大拇指，不愿意有谁戳后脖梗子。我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往我这个门口走动勤了不好。”

    姨表弟一听这些话，挺好看的脸腾下子红到耳根子。他站在原地，眼望着半坍的鸡窝，两只手揉着人造革提兜的襻儿，大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嘴里吐出几个不太清楚的字儿：“你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我，我是有这意思的……咱们谈谈好不好呢？”

    “不，不，别往下说了！”王金环大声地喊道，同时倒退一步，“我只想守着孩子过安定日子，没有别的念头。你快走吧，我闺女挑水回来了。”

    姨表弟痴呆地站了会儿，转回身去，丢魂落魄地走出大门口。

    从井台返回来的小妞躲开一点路，让他走过去，扭头看他两眼，就挑着水筲走进院门，停在院中央，笑嘻嘻地问：“妈，您把那不要脸的小子赶走了？”

    妈妈迟缓地摇摇头：“别用这样的恶言恶语伤害人家。何必呢！”

    小妞又绷起脸皮：“那，那您刚才到底儿怎么对他说的呀？”

    王金环打个沉，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心吧，妈打定主意，守你一辈子……”

    小妞听了这话，欢喜异常，立刻放下柏木筲，扑到妈妈跟前，使劲儿搂住妈妈的脖子，癫狂般地跳着脚说：“妈真好！妈真好！真是个好妈妈！”

    王金环推开闺女的手，说：“看你疯的，哪象个姑娘家，还不快点儿把水倒在缸里去。”

    小妞兴高采烈地把水挑进堂屋，倒进缸里，转身出来放木筲，发现妈妈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两手捂着脸、堵着嘴，肩头、膀子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从手指缝流出来。

    小妞蹲下身，挺难过地拽妈妈的手：“妈，妈。您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又这样子？怎么的了？”

    “没怎么的。你让妈把憋在肚子里的泪水，都倒出来就干干净净的了。”王金环一边用力地吞咽着泪水，一边轻轻地推开闺女的胳膊。

    小妞不肯离开，把头贴在妈妈胸前，哀求说：

    “妈，您千万别伤心，别生我的气。往后，我永远是您的乖孩子，永远孝敬您，永远听您的话。您信得住我不？”

    “孩子，你有这份心，妈就知足，再苦再难也不怕。”王金环终于忍耐住自己那冲动的感情，撩着衣襟擦擦眼睛，指使闺女，“去，把大门关上！”

    “哎！”小妞干脆地答应，站起身，边走边说，“往后呀，凡是男的叫门，都不给他们开，让他们一个个都到远远的地方站着去吧！”

    王金环没有抬头看，只听到大门扇“咣当”一声响，心里立刻就平衡了许多。她暗自想：人间的喜怒哀乐都有头有尾，我这门前的是非闹了这么多场，往后总该断根儿绝种了吧？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五日完稿于天津睦南道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