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七（1）

    王金环回到自己的家，一迈大门坎儿，就瞧见猪饿了，“咣当、咣当”地直拱圈门子。

    她先把猪食温上，把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随后打开柜子，抖落开包袱，抓出一摞子尼龙袜子：都是花的，新的，亮光光的，商标签还没有撕下来。她拿它们比来比去，挑出一双自己最喜欢的，就要往外走。

    象有人拉她一把，咯噔一下收住脚步。她心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给英子送一双袜子，不等于火上浇油吗？放牧员一定得在心里骂我多管闲事儿，英子妈也未必高兴。别这么好心办坏事儿、费力帮倒忙，还是等过几天再说吧。

    她把包袱收到柜子里，就掏猪食。她见猪食不稠，就挖了瓢蒙子和半瓢豆面子，掺在里边。伸进一根手指头试试，觉着有点儿烫，又舀了一点凉泔水兑在里边。她一手抓瓢子，一手提桶，一摇一摆地提到猪圈跟前。

    猪饿极了，不等把门子全打开，就挤了出来；一下子把嘴巴和鼻子全都扎到槽子里；不品尝香不香，便“呱叽、呱叽”地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吃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那虚掩着的院门，“吱扭”一声被推开。

王金环回头一看，不由得打个楞。

走进来的不是两姓旁人，原来是闺女小妞。她走路走得满脸通红，脑门和鼻子尖儿上挂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子，后背背着行李，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提着网兜，网兜兜着的洗脸盆里，装满了水杯、肥皂盒和小零碎用具。

    王金环奔过来，疑惑不解地问：“小妞，你这是要怎着呀？”

    小妞不停地往北屋迈着步子，同时一字一句地回答她妈：“我退学了，回到南埝头，参加劳动，挣工分养活你……”

    王金环糊里糊涂地追在后边说：“净说傻话，我不老不小的，用得着你不奔前程，回家下地干活计？”

    小妞说：“不光干活挣工分，我还得给你挑水、种自留地、垒鸡窝呀！”

    王金环被闺女这句硬邦邦的话给堵住嘴巴，噎住喉咙，木呆呆地愣在屋门口，象一尊木雕泥塑，连呼吸都好似停止住了。

    小妞根本不被妈妈的这些神情变化所触动，依旧照自己打定的主意办。

    她进了屋，放下东西，扯过手巾，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就又返身出来。不知道她看妈妈一眼没有，反正没有问一声，更没有跑过来扶一把，就由妈妈的身边擦衣而过，从屋檐下的墙上摘下挂着的扁担，又钩起扣在滴水石上的两只柏木筲。

    扁担钩子的“吱扭”响声，把王金环的魂儿给叫了回来。渐渐的，她的眼睛能注视东西了，脑子也能转悠着思想什么了，同时感到胸膛里的隐隐苦痛。

    小妞的个子矮，扁担钩长，挑起之后，木筲底儿直撞地。她站住，把这一边的铁钩往扁担头上缠了一圈儿，重又钩住木筲的梁儿，再把另一头的铁钩往扁担头上缠一圈儿，也钩上了另一个木筲梁儿，这回挑起来试了试，不再碰地，于是，她挑起就走。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啥表情，但是可以看得清楚，她对自己的这一手十分得意，挺着胸膛，跨着大步，迈出院门。

    王金环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朝闺女的背后追了两步，又停住，想喊一声“孩子，你这样逞能，会压坏了身子”，但把话吞住了。她又接着发呆，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

    肥猪把槽子里的食吃光、舔净，摇头晃脑地等了一阵儿，不见有人再往里添，就去扒猪食桶。“叭嚓”一下，猪食桶被扒倒，猪食流了一地。

    王金环这才被惊醒了似地跑过来。她没好气，举起猪食瓢子，狠狠地朝着肥猪的脑门儿和身上乱敲乱打。

    肥猪遭到不白之冤，开始只在原地左右躲闪，过一阵儿，好象看出主人的怒气很盛，一时难以平息，就转身往回跑。到了盘窝里，它还嫌不安全，又跳到圈坑子里边。

    王金环扣上猪圈门子，正要去扶倒下的猪食桶，又听见一串脚步声从大门口响起。她当是闺女挑水转回，故意拿瓢在地下刮收撒了的猪食，不抬头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