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六（2）

    大队长苏占德的家在村子东头。原有的院子不算小，就是三间土房很破烂，可以说是全南埝头倒数第一。就连五保户住的地方都比他好。他有一个儿子，前年初中刚毕业，立刻当兵走了，如今驻扎在遥远的东北牡丹江；还有个小女儿，去年女人死后，就被姥姥接了去。如今这里只剩下大队长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会儿，苏占德正做饭。锅里的水还没烧开，舀出一小瓢棒子渣儿等着熬粥。灶膛该扒灰了，堵得直倒烟。高个儿大汉被裹藏在翻卷的蒸汽和烟雾里。

    王金环立在院心喊一声：“大队长，在家吗？”

    苏占德从雾气里探出头来，挺奇怪地眨眨眼，绷起面孔问：“大清早儿，你跑到这儿来有啥事？”

    王金环有几分紧张,只好简短回答：“曹小五打英子妈……”

    苏占德骂一声：“这狗东西，他找我撸他了！”

    “您得赶紧去看看！”

    “瞧不见我正做半截饭吗？”

    “那您就快做快吃快去。他插上大门，用鞭子抽，把人抽倒在地上，还不肯停住手！”

    “啊，这么凶？”苏占德打个愣，从灶膛里抽出燃烧着的柴禾，几脚踩灭，抬脚就往外走。

    王金环开头被弄得莫明其妙，等明白过来，就赶紧在后边追赶。大队长的步子跨得很大，王金环小跑着才能够追上。

    这时候，曹家的院门已经打开了，里边变得平平静静。只有小男孩坐在门坎子上，任意地摆弄一只很不耐烦的小黄狗玩。

    苏占德进门就问：“喂，小兔崽子，你爸爸呢？”

    小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地回答：“他放羊去了。”

    “你妈呢？”

    “在炕上趴着哪！”

    苏占德抬步往屋里走。

    王金环惴惴不安地跟在后边。

    “谁呀？找我吗？”屋子里的英子妈搭了腔。等两个人刚到门口，她已经迎了出来，小心地观察着，“这么早，您有啥事儿呀？”

    苏占德盯着她的脸问：“曹小五那小子打你了？”

    英子妈眨巴眨巴眼，用力咧嘴，做出一副笑模样，随即使劲儿摇摇脑袋，回答说：“没有呀！谁也没捅我个手指头呀！”

    王金环一听这意外的话，可就发了懵，连忙解释说：“你不用怕，大队长专管民政的事儿，会给你做主的……”

    英子妈一摆手，说：“真瞎掰，谁也没有咋的我，求大队长做主干啥！”

    王金环急扯白脸地订正：“刚才，五叔抡着鞭子抽打你，追得你满院子跑，又哭又叫，我站在墙头那边，亲眼看到的，怎么说谁也没咋的你呢？”

    英子妈嘻嘻一笑，说：“你说的那个呀？那是他跟我闹着玩儿哪！”

    大队长苏占德制止她们争辩，开口对英子妈说：“你呀，哼，怪物！快打盆水洗洗吧，看你那鼻子眼泪的，啥样子！”

    英子妈一听，赶紧撩起衣裳襟儿，胡乱地擦脸。

    苏占德绷着面孔又对她下命令：“赶紧到保健室去，抹点红药水和碘酒什么的。”

    英子妈一听，慌忙把褂子上一条撕开的口子拉了拉，把肩头的伤痕遮盖住。

    苏占德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王金环来南埝头十好几年，似乎是头一回看见大队长这样开心地、讨人喜欢的笑。可是她笑不起来，转回身，冲着英子妈气咻咻地说：“你今儿个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英子妈立刻把嬉笑脸儿变成哭丧脸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悲哀地说：“我要是说真话，可有啥好处呢？”

    “应当教训教训他，出出气！”

    “唉，这又不是头一回挨他的打。都熬到这个岁数了……走这一步，我就把肠子都悔青了，再闹散，还走不走？走吧，拖儿带女的，不容易；不走吧，一经干部管，等于告了他的状，会把仇疙瘩结得更大更死，更没法儿一起过日子。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王金环听了英子妈这一番利害权衡的表白，细细地品味一下，也觉着是这么一个理儿。女人都有特殊的难处，不同情形的女人，又各有不相同的特殊难处，完全任着性子办事情，确实是没法儿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