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六(1)
早晨,在街上走动着的大多数是男人。他们在热炕头上足足地睡了一夜,养足了神儿,都显得兴致勃勃的。他们有的挑水,有的捡粪,有的推垫圈的土。女人们全留在家里,烧火做饭,收拾屋子,或给孩子喂奶、穿衣服。柴草的烟味儿,菜饭的香味儿,跟从泃河那边飘扬过来的潮湿气味儿和青草青苗气味儿混合在一起,掺进隐约可见的雾霭里,在村庄的上空伴随着炊烟飘荡。
好多男人略停脚步和手里的活计,看一眼匆忙走过的王金环。有的还上赶着跟她打招呼。
“早哇?”
“啊……”
“吃过饭了?”
“啊……”
王金环用一个含糊的“啊”字敷衍一切,急迈脚步往前走。因为过于匆忙,也由于平时极少朝村子的这个角落来,不熟悉,她走过了好几个门口,才发现错了。她返回身,迈进一座新门楼,停在一座新瓦房跟前。
“施主任,您起来了?”她用不轻不重、很得体的声调开口说。
治保主任施国臣,披着褂子、趿拉着鞋,正站在红绿油漆的屋檐下边刷牙。他被声音惊动,赶紧拔出牙刷,咧开满是白沫子的嘴巴,冲着王金环笑笑。
“你是来找我的?”
“是呀!您先刷吧。”
“行了!行了!”咕噜噜噜,噗!咕噜噜噜,噗!施国臣涮着嘴,喷着水,潦草地刷完牙,上前凑了一步,红光满面的脸涨得更红,两只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得更小,加倍热呼地说:“屋里坐吧。没吃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儿。我这儿有藕粉,给你冲上一碗喝。”
“不啦。我向您报告个事儿。”
“好,那就说吧。”施国臣一面答复着王金环,一面朝里吆喝一声,“拿这儿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特别瘦弱的女人,应声从屋里出来。她两手端一个搪瓷脸盆,一边手指上抓着毛巾,一边手指上勾着红塑料的香皂盒。她看王金环一眼,想打声招呼,又吞住,只是两片有点发紫的嘴唇揿动了两下,代替了她的语言。在她猫腰放盆子的时候失了手,红塑料香皂盒掉在地上,一块使去一半的黄色香皂摔在一旁。
施国臣一纵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女人慌张地放下盆子,拾起香皂,往裤子上蹭去沾了的土屑,重新放进红塑料盒里,不声不响地转回身,小猫儿似地消失在冒着热气的堂屋里。
听说刚解放那会儿,也就是施国臣刚开始在村里参加掌权那会儿,他跟他那个原来由父母包办成亲的妻子打离婚了,跟眼下这女人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这女人曾经是个积极分子,还参加过业余剧团,登台演过歌舞节目。他们夫妻俩一边生气吵架,一边生孩子,光活着的大小孩子就有五个。这两年不知道为啥,施国臣忽然想起要离婚。女的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委曲求全地忍受着折磨;施国臣另有打算,也不想马上拿到离婚证书。他得把新找的马儿缰绳抓在手上,才能放开骑着的马儿。说来让人纳闷儿:自由恋爱的,生儿育女了,又一块儿过了许多年日月的夫妻,也会闹离婚,也会什么都不顾地分手吗?
王金环见施国臣蹲下身洗脸,就赶紧报告说:“施主任,这会儿曹小五正在凶狠狠地打人!”
“是吗?他好大的胆子,敢随便打人!瞧我不把他整出大粪来才怪!”
王金环继续说:“他把英子妈打得满地下打滚儿!”
“噢,打的是她呀?”
王金环愤愤不平地说:“这是侵犯人权,犯法的,您这治保主任得管教管教他!”
“唉,两口子吵嘴,是家庭纠缠,归民政管,大队长抓民政。”
王金环强调说:“不是吵嘴,是行凶打人,是现行犯呀!”
“哼,英子妈那娘儿们,也该打!”施国臣咬牙切齿地说,“她年轻那时候,跟前边那两个男人就不好好过日子,嫁了曹小五仍旧狗不改吃屎。别看她表面上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儿,心眼儿可不少,可有大主意哪!那娘儿们!”
“您要是不管,我得赶紧找大队长去,晚了他离开家就找不到了。”王金环失望地打断施国臣的话,转身往外走。
“喂,你找我没有旁的事儿呀?”施国臣追在后边喊了一声。
“没有!”王金环头也不回,很生硬地应这么一句,就跑到街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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