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五（2）

    小妞是那么任性，那么不体谅妈妈，那么不讲情面地伤害妈妈！小妞人小脑筋旧，只顾自己那不值一文的脸面，怕一些小孩子们逗着玩的闲话，就不管妈妈的日子多么难、多么苦，而狠心肠地给妈妈堵门儿断路！

    当然啦，寡妇王金环对于自己改嫁的事儿，不是热衷，也不是无动于衷；不是老想，也不是根本不想。说实在的，她有多少理由非得如饥似渴地想汉子呢？她过去有过男人。那个男人不曾在她的记忆箱柜里留下一丝一毫美好的东西：既没让她品味到爱的甜蜜，也没有让她懂得情的贵重。只因为她成了寡妇，就有一些打光棍儿的男人，开始瞪着贪婪的眼睛盯着她；就有一些有儿有女的男人，也自觉不自觉地冲她冒出一种醋味儿；还有不少热心肠和爱管闲事的乡亲们，不是当着面保媒拉纤，就是在背后嘀嘀咕咕；如此等等，对王金环形成一种找汉子改嫁的势在必行的气氛。接着，又加上了一些没人没手所带来的困难和孤单。于是乎，王金环决定走一步，找个男人，改嫁。

    改嫁的目标是死鬼男人的姨表弟。王金环要嫁给姨表弟，姨表弟要变成王金环的男人。可是，姨表弟留在王金环脑海的印象是浅的，薄的，简单的，充其量只是个轮廓，没有眉眼，没有声响。因为王金环对他没有当着面细细地看过，也没有在分开之后暗暗地思念过。王金环改嫁的目的就是找男人，找男人给她干活计，给她作伴儿、仗胆儿。姨表弟是男的，是个好劳动力，是个能够顶立门户的。

    王金环想到男人，想到姨表弟，心情反而平静了，很快地就迷迷糊糊地进入睡梦之中。

    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不是从邻家院子里传过来的声音把她吵醒，她还得睡下去。

    从东院墙上传过来的响声，不是大公鸡的“喔喔”的啼叫，不是男人的“咔咔”的咳嗽，不是猪拱圈门子，也不是小孩子顽皮的跑跳和嬉闹。她胡乱地猜测一阵儿，终于让意识全部清醒，才听明白那是女人的一声声尖锐的哭喊！

    王金环收腿坐起身，疑惑不解地细细听，细细辨别是谁的声音。

    是英子妈在拚命地哭喊。出了什么事儿呢？

    王金环赶紧穿上衣服，提上鞋子，一面系着纽扣，一面跑出屋。

    凄惨的呼喊声又从院墙那边传过来：“救命呀！快来人救命呀！”

    王金环心惊胆颤地慌了手脚。她想奔大门，半中途又折回来，用手指把蓬乱的头发随便地梳了两下，就迈到半坍的鸡窝上，扒着泥抹的、压着高粱挠子的墙头，让自己站稳当。

    她立刻看到一种触目惊心的可怕情景：叔公、放牧员曹小五，正手里举着皮鞭子，追打他的女人英子妈！

    其实这情景并没啥稀罕的，跟十四年前演过的那场戏基本上一模一样。只是曹小五老了，英子妈也不年轻了。站在屋门口傻愣愣看热闹的，不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小英子，而是一个比小英子显得瘦弱、比小英子长得模样蠢笨的小男孩。

    王金环当然会少见多怪，因为那一次她只是听见男人毒打女人，女人挨男人的毒打的肉击之声，并没有亲眼看到真实的情景。

    她急忙地喊：“五叔，五叔！快住手！”

    曹小五铁青着脸，手举着鞭子，拐着两条罗圈腿，紧追紧抽，根本就不理睬劝架的侄媳妇。

    王金环又可着嗓子喊：“住手！住手！您打人是犯法的！”

    曹小五继续不停地追打，头也不回地，随着鞭子的起落，气喘吁吁地说：“我今儿个要打烂了她！打得她八天起不来炕！看她敢把我怎么样！狗日的，我叫你眼睛里没我！我叫你偏心眼儿！我叫你不要脸！”

    英子妈被打倒了，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哭嚎着：“打死我吧！打死我吧！省得受这份儿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罪了！呜呜呜！……”

    早已吓傻眼的小男孩，狼抓的一样哭叫着扑到他妈身上。

    王金环急了，纵身跳下鸡窝，跑过院子，什么也不顾地打开院门，冲到邻居门外。

    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嘭嘭嘭”地敲打，“哐哐哐”地摇晃，没有人来开，也没办法弄开。

    王金环愤怒了，嘴对着门缝儿喊道：“五叔，您这样太无情了！”

    曹小五回答一句：“她狗日的才无情哪！她只会想她的亲汉子、野汉子，压根儿就没跟我一心一意地过一天日子！”

    王金环抱不平地分辩说：“这么多年，咱们邻居住着，五婶啥样，我能不清楚？您这样冤枉五婶，信口胡说，讲良心吗？”

    曹小五冷笑一声：“嘿嘿！良心，她只有黑心、坏心、烂心，还有什么良心，一个臭寡妇娘儿们！”

    这句话，象西北风一样噎住了王金环。她缓了口气，不肯示弱地反驳一句：“寡妇娘儿们怎么就没良心？您这样说话缺德不缺德呀？”

    曹小五只顾对自己那个可恨的女人发泄怒气，忘记隔壁的侄媳妇也是个寡妇，于是又扔出一句更厉害的话：“就是他妈的缺八辈德了！不缺德咋会当了寡妇呢！”

    这句话更如同子弹飞出，射进了王金环的心口窝。她疼痛难忍，赶忙伸手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

    院子里的英子妈也怒火冲天地叫骂起来：“姓曹的，你这么没人味儿，这么凶狠，这么不留情，好办！我去告你！我要让你小子蹲大狱去！”

    王金环被这句话提醒，眼前立刻一亮，心想：英子妈对我不错，我也应当对得起她。我们都是可怜的寡妇，我也要不顾风险地帮她一把！

她想到这儿，振作一下，便离开门口，疾步地朝东走，奔向街里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