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二十一

     两年监狱，把个赵百万给蹲“没了”。后来，他虽然依旧生活和劳动在大北坡，却变得毫无作为、默默无闻。

    哪一届公社领*导人肯启用一个刑满释放犯呢？

    哪一个普通社员敢保举一个刑满释放犯呢？

    尤其是旷日持久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大政治运动套着小的政治运动，连绵不断，无休无止。不光是干部，就连社员们都被“运动”得团团转，谁有时间和心思去回想别的人的陈旧往事？

    久而久之，人们开始称呼赵百万“老头子”了。年轻一代人，只知道今天这个赵家的“老头子”，哪知道过去的那个显赫一时的赵百万呢？偶然间有谁不经心地提到赵百万当过“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的时候，小伙子和姑娘们都惊讶地睁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长辈：“真的？”

    有一天早晨。天空格外明朗，太阳特别嫣红，春风少见的柔和温暖。连大公鸡打鸣儿都比往日嗓门儿洪亮而动听。

    突然，一辆“三叉戟”——农民管带棚的三轮摩托叫这么个别致的名儿——嘣嘣嘣地开进大北坡，开到赵家门前，公社书记从车后门跳下来，迈进生疏的排子门。

    赵百万正带着小孙子在窗户前边，悠然而认真地刨埯，点种葫芦籽儿。

    葫芦秧长起来以后可以遮阴凉；结下葫芦，嫩青的时候炒菜吃，老熟的时候锯瓢用；在农家小院来讲，绿棚坠翠，还是一种有生气的景物。

    专心致志的赵百万，听到背后皮鞋的“吱吱”声，扭转回身，看到来人的面模儿，不由得打个愣。

    来人又白又胖，腰圆圆的，肚子腆着；蓝色涤卡的制服，尽管很宽大，却箍得紧绷绷，随时都可能在裤裆和胳肢窝地方绽开线。他一只手提着黑亮亮的人造革、带拉链的兜子，一只手捏着一支插着烟的白色人造骨头的烟嘴儿，迈着四方步走过来。

    赵百万终于从对方的两只机灵有神的眼睛，刮去胡子的青紫色的腮帮认出是谁。因为他没有迎接这样客人的精神准备，却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慌张，所以他完全忘记礼貌、恭敬，而开口直呼其姓名：“是你呀，阎纯明！”

    阎纯明早把女人、小儿子和女儿由吃农业粮的户口，改为吃商品粮的户口，搬迁到镇子上安了一个新式的家，把大北坡新盖起来的七间大瓦房，留给了他的大儿子阎光。因此，他差不多有六七年没有回村看看。难怪老熟人也不相识。

    在他的感觉里，赵百万一点儿没变。只是瘦了点儿，脑门和眼角的皱纹多了点儿。使人眼热的，是他的短头发，虽不厚密，却还是那么黑，那么倔强地立着。

    “我来给你报喜。”阎纯明被主人热情地让到屋里，接过香喷喷的枣花茶，笑容可掬地开口说道，“大北坡有好些人往县*委和报社写信、投稿，要求给你落实政策。我昨天到工*委开会，从鲍书*记那儿闻到一点风声。自打鲍书*记从干校回来一复职，就想解决你的冤案，跑了好几趟县委。可惜人家得先处理‘文*化大革命’的遗留问题，你这老问题一时插不上去，就搁下了。前天，县*委派人来找鲍书*记，说同意给你平反。我就急着来透个信儿，让你高兴高兴。”

    赵百万说：“今儿个你一进门，我就够高兴的了。你是代*表公社党*委的嘛，说明党没忘了我。”

    “我是作为老战友来的。我跟鲍同志一样，一直惦着你，就是在那形势下，爱莫能助呀！”阎纯明更加亲近和知己地说，“你要有个准备，都有啥要求，等他们来了好提出来……”

    “他们是谁？”

    “县*委的呗！”

    “对县*委领*导我有啥要求呢？”

    “从五十年代起你就挨整，全整错了，都得一宗一件地翻过来！”

    赵百万沉思片刻，最后轻轻地摇摇头：“回想起来，对我，有的地方整错了点儿，有的地方没有一点儿错……”

    阎纯明奇怪地审视着对方：“老赵，你还有顾虑呀？怕搞你翻*案风呀！你耳目不灵通，所以迟纯。快快从极左的束缚中把自己解放出来吧！”

    赵百万隔窗户看看孙子没在院子里，去门口外边观看“三叉戟”，这才说：“思想是该解放。可解放不能没边儿。比如，我当年搞破鞋那勾当，不该整吗？我认为该，我一点都不记恨。我还知情。蹲监狱的事儿，我当时是觉着有一点儿委屈。可一想，人家欧有旺死了，我还活着，挨点儿惩罚也不冤枉。再说，全都过去了，抖落那个有啥好处？算了吧。谢谢你，别费心啦。”

    “啧啧，你这个人哪，落后于时代了。”阎纯明兴致勃勃而来，三言两语的交谈之后，因感到缺乏共同语言而有些扫兴，“也难怪呀，这些年把你给整惨了，一时也就不好转弯儿。这样吧，你先按照你现在觉悟程度和想法，提提要求。我知底儿了，等县*委和工*委领*导征求我的意见的时候，我好替你说话、使劲儿。”

    赵百万倚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沉默良久，然后扬起脸来，两眼闪闪发光地说：“阎书*记，您替我对上级领*导说，我赵百万什么都不要，只要党藉！”

    “党藉？”阎纯明大惑不解地打个沉，随即开始启发诱导，“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要求？比如平反、恢复名誉、补发经济损失什么的。你就是要求安排个挣薪金的工作，县*委也会答应。假如这回你不张嘴伸手，往后可就再没有机会了！你可要三思呀！”

    “有了党籍就好了……”赵百万胸有成竹而又固执地说，“有了党籍，说明党需要我干工作，我就有机会干工作了。我就想干工作！我只怕再耽误几年，老的不能工作了。”

    到最后，阎纯明几乎要发怒，心里想：“实在不通情理！拉倒吧，跟他说多少也等于对牛弹琴！”

    果然象赵百万希望和要求的那样：在他重获党籍之后，正赶上“政社分家”，成立乡政府，建立村民委*员会，他当选为大北坡村民委*员会的主*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