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十五
“你给我住嘴!”阎纯明怒冲冲地制止他,“这会儿不该你发言,先在一边呆着去!”
屠老二又嘟囔一句:“不让说话,我也这么看;百万有错也不大,罪魁不是他,他能改过,用不着把蚊子当飞机打!”
阎纯明扭转头高声喊:“赵百万,过来检讨!”
一直靠着树干垂头而坐的越百万,听到招呼,很慌乱地站起身。
在场人的所有脑袋都转向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跟他熟悉的人,发觉他一下子变了,变成一个不是他的那种样子的人。
他那被子弹穿刺过的胸肩,不再象过去那么直挺的,而是弯垂了。他那被弹片炸开花过的腿,不再象过去那么灵活,而是一瘸一点的。他那黑红的脸膛、脖子,这会儿也变得好似猪肝一样发紫;一双本来洋溢着坦率、热情和自信光亮的眼睛,这会儿变得惊慌、忧郁和暗淡——活象一只被恫吓的猫,向四下里茫然地扫视一下,急速地耷拉下眼皮。
屠老二揉揉眼睛,哀怨地“唉”了一声。
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上,这声音虽小,却使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区委的鲍书记皱了皱眉头,冲着刚坐到他身边的阎纯明低声说:“我考虑,这件事情,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方法解决。是不是过火了点儿?”
阎纯明不以为然地一翻白眼:“不狠狠地打击一下,煞不住这股子邪气儿。反正这么一折腾,大北坡的典型完蛋了,咱们不能再落个包庇坏人坏事的罪名。您就放心吧。这么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百万也听到了屠老二的不平叹息。在挨近桌子边的时候,扭头看屠老二一眼,说:“二哥,别护短,护短叫啥人?叫啥党员?错了就是错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转向众人,激动起来,声音十分豁朗、洪亮地说:“各位同志,要从我身上接受教训呀!咱们这种铁了心要搞革命的人,就不能在脑袋里给邪念留下一丁点儿地盘。一眨巴眼的邪念也别让它往外冒。常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打了七八年仗,打了半个中国,活着回大北坡来了。结果呢,不是美人的一个坏女人就把我给撂个死跟斗!可不能把干这种勾当看成是小事儿,坑人害国呀!”
背后的阎纯明提醒一声:“不是让你来作报告,检查严重错误!”
赵百万几乎呼喊起来:“我向大家坦白,我搞了破鞋!……我要彻底改正,这一辈子也不再干那种勾当。我要不长记性,重犯,你们就拿刀子把我劁喽!”
会场上“轰”地一声笑了。不少人笑出了眼泪。
泪水是咸?是苦?是辣?他们这会儿顾不上品评,以后也不会再巴哒巴哒滋味儿。
犯错误的人检讨的时间不长。事情本就那么短,能说得长吗?做批评发言的人也不多。当事的人都把话说到家了,再说还能有啥新鲜的?
最后是当过文书、参谋,接触过大干部、受过文化熏陶的总支书*记阎纯明做总结性的讲话。他讲了足有两个小时。他从党的纲领、纪律,讲到中华民族仁义道德的优良传统,联系到没落的资产阶级腐朽的思想意识,号召人们加强自我修养,严防侵蚀等等。
这篇前所末闻的演讲,很给在座的农民党员开脑筋。起码使每个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搞破鞋比官僚主义、贪污盗窃在群众中影响坏,甚至比杀人放火还可恨,还十恶不赦,必须严惩不货!
讨论惩罚的时候,总支书记阎纯明让当事人退场回避——因为农民党员爱面子、讲私情,脸对脸的看着,不便说话。
赵百万在众人的目送之下,走出会场,走出由各办公室的人和堵在大门口的人,以及街头上的人所组成的远距离围观圈儿。他这时候才顾得上想到:此地此村是他的老丈人家,妻子和儿子都正住在这儿给老丈人过生日。他慌了,急匆匆地弯向村北少有行人的老道儿上,头不回地往大北坡走。
这条老道儿沿着壕沟的旧址。由于大北坡示范带头的作用,这一溜七八个村庄都先后办起农业社。农业社都靠集体的力量平了壕沟,垫成平地,栽种了果木树。已经互相搭了界,跟大北坡的果树园连成片。如今果实累累,清香扑鼻,不弯腰,不绕弯儿躲闪就会碰到脑袋。
赵百万触景生情,心绪被牵,忽然停住步,扭头看了看。呀,这条道儿,不正是那一年,他被日本侵略者扒个赤身裸体,沿途示众的地方吗?嘿嘿,真是“无巧不成书”呀!这一回,他又让破鞋女人翠花给扒个精光,坏名声将传遍全乡!
第二天傍晌午,越百万正厚着脸皮,给赶回家来、哭哭啼啼的妻子赔不是、求饶恕的时候,乡总支书*记阎纯明带着党小组长屠老二来下通知:他受的处分是撤销职务,留党察看一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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