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二(1)
有一天,泃河大东边陈家坞的一个青年汉子,坐着长途公共汽车跑到南埝头。他的头发理得溜光,身上穿得崭新,手上提着点心包,进门就做自我介绍,是死鬼男人的姨表弟。
王金环一边礼貌地往屋里让客人,一面疑惑不安地打量这陌生青年。听了人家对旧时往事的一些叙谈,好长一会儿,她才影影绰绰地回想起来。
还是当年她跟死鬼男人成亲过后不久,河东陈家坞有个表姨来串亲戚。一个刚回乡干农活的高小毕业生给赶脚来的。那学生细长的个儿,嫩白的脸儿,上嘴唇上只有一层隐隐可见的绒毛,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象个丫头。他见着生人就脸红,连比他矮一头的小孩子都不敢正眼看一看;吃一碗干饭就放下了筷子,肯定没有吃饱肚子。由于这一些有点与众不同的作派,就在王金环的脑海里遗留下一点印象,虽说很浅,却没让长长的日月流动给冲洗掉。多快呀,当年的小孩子变成了如今的大汉子。到底是念过书的人,都是男子大汉,仍带着很明显的文静气,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
“我爸爸过去在乡下教书,五七年犯了错误,我们一家人也跟着沾了包。跟远一点的亲戚,极少来往,互相间全不摸底了。”姨表弟两只粗厚有茧的手捧着茶杯,喝一口,说一句,“他那右派分子的帽子刚摘掉,就去世了……这样子,我们也算得个干净,又成了下中农成分,不会再被人家另眼看待。”
“噢……”王金环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老教师的死与活,实在难以痛心,甚至想说句惋惜的话也办不到,只好不动情地敷衍地点点头,忙转话题,问候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老太太,“表姨的身子骨还硬朗吧?”
“挺结实的,每天能给我做三顿吃的,有时候还能自己走到镇子上串门儿。”姨表弟回答说,“她那回在镇子亲戚家,就是我姨表兄的姑姑家,看见在那儿上学的小侄女,才听说姨表兄没了,怕你们娘俩过日子有啥难处,让我来看看。”
“叫你费心了。靠生产队集体过日子,没啥大难处。”
王金环象对待亲人那样,给这位轻易不会来的姨表弟做了一顿烙饼摊鸡蛋吃。
姨表弟临走之前,张罗挑水。
他的手很巧,没有把柏木筲掉在水井里;也很有力气,两筲水压在肩头上,走起路来一阵风似地那么轻快。
王金环见人家挑了溜满的一缸水,怪不落忍的,直对人家说有空再来。
姨表弟第二趟来,给她们娘俩每个人买一块方头巾,一块素的,一块花的;饭没吃,水也没顾喝,就抄起家什,到自留地里干活计。
他很有力气,那把几斤重的锄头,拿在手里好象麻秸杆儿一般轻;他也很细心,锄过的地垄连一棵草刺儿都没有丢下。
王金环感激不尽,拔了半畦青蒜让人家带上,还把人家送过泃河,送到汽车站。
姨表弟说过几天再来,好把那个坍塌了的鸡窝再给重新搭上。
就在这一天的后半夜,有一个人悄默声地朝寡妇家的宅院走来,用一节干树枝儿把大门的插关给拨拉开,轻轻地推开门扇,回头招招手。
门前空场子上的戏台旁边,蹿出四五条汉子,有持着步枪的,有提着绳子的,一齐涌进寡妇的院子,到了窗户外边才呼喊:
“起来!起来!”
“快开门!快开门!”
王金环并没睡着,只是躺在炕上想心事。她听见这些奇怪的叫声,吓得胸口怦怦乱跳,冲着窗户叮问:“谁?是谁?”
“我,施国臣。”窗户外边的男人仍旧是慢条斯理地说话儿,“还有几个基干民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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