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十四
欧家的女人翠花,认为赵百万已经成了她身上拴着的、手里攥着的东西,绝对跑不掉了:干了“这种勾当”的男人,哪有轻易洗手不干的?他会越干越贪婪,越干越胆子大。翠花有经验,摸透了男人!万万没料到,她留了三夜的门儿,都白等了;要钓的大鱼不上钩,多急人!多气人!
“姓赵的黑小子,找了老娘的便宜就想跑,做梦!”她咬牙切齿地冲着窗户纸儿叫唤,“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我要让你好受喽,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硬棒棒的汉子赵百万,这三天三夜,象热锅里的蚂蚁那样慌乱不安。没有旁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抓耳挠腮,唉声叹气。身边如果有眼睛,他就硬撑着不动声色,但是也时常不禁不由地出神儿。在他说来,这种精神折磨,比挨枪子儿、挨炮弹和勒着腰带饿肚子刨冻土,要难受得多!
象咬剩下的半块烙饼一般的月儿,挂在枝杈残缺、无精打采的香椿树梢上,不怀好意地从支开的窗户,偷着朝屋里窥视。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有可恶的黄鼠狼骚扰,窝里的鸡一阵儿一阵儿咕咕呼叫。街上不时地传来杂乱的脚步响。偶尔还有邻居打骂孩子的声音传来。更讨厌的是蚊子,专在人的耳边“吱儿,吱儿”地打转转,给人增加着烦恼和焦躁。
赵百万四肢朝天地仰卧在光铺着苇席的土炕上,枕着倒背在脑勺后边的、指头交叉着的两只手。他那充满悔恨悲哀的眼睛,无目标地凝视着昏暗的石灰墙壁,一眨巴一眨巴的。他不均匀地呼吸着,出气挺粗,使得宽厚的胸脯子一鼓一瘪,好似被风吹动着的帐篷顶子……
突然,他嗖地坐起身,猛地跳下炕,扯过汗衫往身上一披,抓过手电筒,往胳肢窝一夹,跳到门坎儿外边,回手带上门扇;噌噌地穿过院子,窜出排子门口。
刚刚还如同蛤蟆坑一样嘈杂的村庄和街道,已经趋于宁静。家家户户的人都围上桌子,碗筷占住手、饭菜堵住了嘴,没有出外走动的,说笑的也很少。只有从树枝间筛下来的影子,挺神秘地在地上跳动。
赵百万沿着墙根儿出村,顺着道沟上大路,几乎一口气没停地跑到区委会。
已经提升为区委书记的鲍副区长,这会儿正一手摇扇子,一手捏着笔,趴在办公桌上,“刷刷”地写什么。他写入了神儿,好半晌没发觉屋里进来了人;直到写满一页纸,放下笔,把纸撕下来,重新开头写新的一页纸的时候,他才留神听到“呼嗤、呼嗤”喘粗气的声音,而后抬起头来看一眼。
赵百万站立在办公桌的对面,如同戳着一捆子秫秸,半晌没开口,也没有动一下。
“是你呀?咋蔫不吉儿地来了?”鲍书记一面笑呵呵地说着,一面赶忙站起身,放下笔;随即把自己刚坐着的椅子拉到赵百万的眼前,“坐吧。给你扇子,扇扇。今儿个晚上好象要下雨,发闷。”
赵百万不坐,也不说话,两只手无着无落地拧着手电筒。鲍书记感到异样,上下打量他,试探地问:“这么晚跑来,有什么事情吗?”
“有……”
“如今不会有社员缺口粮了吧?你们社存着那么多钱,购买脱粒机、铡草机和电磨,都不用上边贷款吧?那么,你到底儿是为了什么事儿来的?别客气,敞开提;全区的先进旗帜,光荣门面,领导上对你们当然是有求必应的。哈哈哈!”
“鲍书记呀!”赵百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来向组织自首、坦白……”
“到底儿怎么啦?”鲍书记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说懵了,细看赵百万的脸色和表情,也觉察到不妙,不免有些慌张,“快说呀!快说呀!”
“我搞破鞋了……”
“开什么玩笑!你没事儿干闲的?”
“是实话。”赵百万沉痛地向他的上级领导,汇报着实在难以出口的丑事,“头四天,就是我从外边开会回来那天大晌午。我到果树园看树,碰上了欧有旺的媳妇,……她就拉我,我就办了……”
“唉,你呀!”鲍书记从对方的话语和神态中确认了事实之后,在原地兜个圈子,长长重重地叹口气,重新把椅子拉回原位,类似瘫痪那样坐下,把椅子压得“吱吱”响;随后,用有汗的胖手掌“啪啪”地拍打桌子上一叠子写满了字的纸,“你瞧瞧,这有多糟糕吧!我正写全区农业改造、发展集体组织的材料。大北坡的事迹是主干、是核心、是这份材料的灵魂!而你,搞社会主义的带头人,是一面旗帜!我要把这材料带到地委召开的会议上作典型发言,还得登在《河北日报》上!这下可好,全让你给砸了!”
“鲍书记,您别说了,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哼,吃后悔药顶个屁用!”鲍书记气急败坏打个砍切式的手势,想喝口水,浇浇心火;拿起茶杯,愣下神儿,立即放下;把脸扭向赵百万,压低声音问,“你俩干那号埋汰事儿的时候,有人发现没有?”
“没有。”赵百万摇摇头,“偷偷摸摸的,哪能让别人知道。别人知道了,我更没处搁脸了。”
鲍书记沉思一下,松了口气,说:“这样办吧,把此事压在舌头底下,装在肚子里,永远别再提起。往后接受教训,别再重犯就行啦!”
“不行,不行!”赵百万听了领导的安排,想都没想,就表示不愿意顺坡下驴,实实在在地说,“翠花那娘儿们不会轻易地撒手,肯定不放我……”
“她敢怎么样你呢?”
“让我老跟她搞那种勾当,不能断。”
“你呀!好鞋怎么偏踩臭狗屎呢?她娘家是我姑那村的,我知道她的底细。她当姑娘那会儿就跟男人胡来!不过也没啥了不起的。”鲍书记毅然决然地一按桌子说,“你管住自己,别理她。她要是再跟你纠缠不休的话,我让区公安助理治她!”
“别这么办,别这么办。也怪我……不卡巴拉嚓地从根儿上解决这个问题,我心里象结着个大铁疙瘩,身上象压着一个磨扇子。”赵百万这样地哀求着,“再说,纸包不住火。我要不跟她接着茬儿搞那种勾当,她会往外嚷嚷……”
“嚷嚷?她能不顾廉耻地自己去跟别人张扬?”
“能。她跟我宣布了。只要我不干了,她就让全大北坡人都知道。”
“是呀,破鞋嘛,又是个惯手,是无所顾忌的。可怎么扭转这严重局势呢?”鲍书记又一次陷入沉思,两只手伸进头发里抓着头皮,嘴里喃喃着。他觉得这个突然降临的问题极为棘手。当然,为了大局,他区委书记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面前这个肇事的下属,却那样的不灵活,死钻牛角尖儿,不肯接受他那“息事宁人”的策略。区委书记总不能动员下属的干部赵百万,让他迁就破鞋翠花,继续搞那种“勾当”,只要保证不露馅就行;这太不符合原则,也有失领导者的尊严,甚至可以说这是同谋,是搞鬼呀!
“鲍书记,您说我该咋办呢?”赵百万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焦躁地催促,“我心里特难受,象活不了的样子。您一定得快点儿解决!”
“百万同志,你给领导出了个难题。”鲍书记让自己的心绪冷静下来,用较为平和又痛惜的口吻说,“本来嘛,村级干部都是农民,一般性的男女关系的事儿,可以用民不举官不究的办法应付应付,往后注意检点点儿就行了。可惜你是先进人物典型,影响太大;料定事情终将败露,影响则会更坏;你又先跑来跟组织坦率地交了底儿。所以,敷衍搪塞过去不可能。对你姑息袒护,其影响会越发地坏……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区委领导必须有鲜明的态度,必须采取主动的措施——你,你可得要经得住考验哪!”
“没问题儿。”赵百万用力地直起腰杆儿,豪爽地回答,“只要不让集体的财产受损失,不让个别的奸人吞搂多数人的血汗,组织上咋处罚我,我也心甘情愿!”
“你能有这样的正确态度,太好了。就这么办!”鲍书记得到如此意外的回答,顿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十分亲切地说,“你先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大热的天,别再胡思乱想。我马上找几位区委委员碰个头,然后跟你们支部和乡总支通通气儿;你听听同志们的批评,然后表个态也就算完了。”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