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一(1)
下了一场小雨,雨过地皮湿,小风一吹,就变得干干净净。只有野草得到益处,借着潮气猛劲儿往高长。
王金环找出一把小锄头,来到前院的小菜园里,一下一下锄耪着,给大蒜和早黄瓜除草松土。这种活儿得小心仔细,不能伤了根碰坏苗。特别是黄瓜,只要根部受到一点儿伤,以后长出黄瓜就是苦的。有的小草钻到秧棵下边躲藏着,不能用锄头,只能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薅下来。站起蹲下的忙了半天,累得腰酸腿疼,也没收拾出两个畦。
寨子外边忽然有人叫她:“小妞妈在家吗?”
“嗳,在呀!”王金环答应着,直起身,从高粱秸的寨子缝儿看到一个男人,正直冲冲地往屋走,就又加一句:“我在这儿哪!”
那男人听到回答转过身,原来是治保主任施国臣。
他大概总有四十五、六岁了,但不显老,满面红光,四肢肥胖,走起路来不慌不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别看他搞的是治保工作,对人总是和和气气,说话先笑,不笑不说话。他特别的爱说,跟什么人都能说上话儿,聊起来没个够。当然,谁要违抗了上级的指令,或是触动了土政策而犯在他手里,那算倒了大血霉。他非常严厉,非常手黑,非常残酷,一点客气都不讲。就在吊打被处罚者的时候,他也不吹胡子瞪眼,同样的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村里的老太太们每逢吓唬顽皮和不听话的孩子,常好这样说:“你还闹,看施国臣来了!”这一手特见成效,听到这声吓唬,顽皮的孩子立刻就不哭不闹了,不听话的孩子马上变得乖乖的。因为那些年村里连续搞政*治运*动,每一次都有人挨整。在整人的时候,施国臣总是个冲锋在前的特号打手。就算不搞运*动,每年都有个大秋,每个大秋都得出几宗偷偷摸摸的事儿。在被“看青”的人捉着的小偷里,总得有个把家庭出身不好,或在历史上有点“疤拉残”的人。于是,施国臣总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南埝头的小孩子哪个没有惊愕而又好奇地参观过“整”人的场面呢?据说,施国臣就是靠着这套本事,被当年的一位区公*安助理所器重的。公*安助理已经一步步晋升为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了,老上下级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在以往的岁月里,村干部过了那么多次的运*动筛子,惟有施国臣不仅没伤着一根毫毛,还老当积极分子,就是因为他的后台硬!
南埝头的社员经常议论被他们又敬又怕的大队长苏占德,但没有人敢议论对一般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治*主*任施国臣。所以王金环并不知道人们对施国臣的印象那么坏。尽管她自己亲眼见到过施国臣那些让人害怕的行为,却有她自己的解释:“人家是搞治*保工作的,就得狠点儿!”这种解释,类似说:屠夫就得用刀子杀猪,外科医生就得用刀子给人开膛破肚。所以她对施国臣象对别的干部一样的尊重。
“施主任,您找我有事儿?”她一边侧着身子,从寨子上的小排子门走出来,一边十分谦恭地问一声。
施国臣在她身边停住,红涂画色的脸上带着笑,又大又圆的眼睛带着笑,刮得溜光锃亮的嘴巴大张大咧着,笑开了花儿。
他笑着说:“有人报告,河边丢了一棵杨树,我去那儿看了看。”
王金环听了这话好奇怪,队里的树丢了,治*保主任还能怀疑我这寡妇偷了吗?
施国臣故意打个沉接着说:“我路过你家那块自留地,顺便瞅了一眼,怎么什么苗子也没有哇?”
“哎呀,让我给忘记了!”
“再不下种,可就白扔白瞎了地。”
“对,对,过晌我就去种。”
“你打算种什么呢?”
“这……”
王金环被问住,闹个张口结舌。过去她伺候过自留地,都是跟在死鬼男人后边打下手。男人咋干,她就咋干。如今要由她自己来决定咋干,这可真抓了瞎。事儿不太大,就算把那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扔了、荒了,也没啥。可是,这件小事儿却从她的心底诱发出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恐惧:自己在庄稼院里活了三十多年,怎么连庄稼日子都不会过了呢?这样地顾此失彼、丢三落四的,在往后长长的岁月里,还得闹出多少漏洞,还得造成多大损失?
治*保主任笑了:“别着急,拿拿主意再动手也行。回头见吧,我得召集黑*五类,追查追查偷树的坏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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