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川:父亲浩然与巴人
(二)
在作家出版社当小说编辑的诗人方殷对浩然说,巴人对上下班制度遵守得非常严格,每次上班来就认真地工作,一刻都不空闲度过。有一天他上班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扭伤了,一坐下来就疼痛难忍,只得回家休息。回到家的巴人又不忍让时间白白空过,就给编辑部打来电话,让送一点短小的、看着方便又轻松的书稿给他看。总编辑是审阅定稿的,偏巧当时没有巴人要求的那种书稿。就在这时,浩然的《喜鹊登枝》经编辑初审后送到了总编室,于是就被当做让巴人“随便翻翻”、消磨时间的书稿送了过去。靠着被窝枕头半躺在床上的巴人拿起稿子,第一篇就是看着最轻松的《新媳妇》。巴人看了十分喜欢,一气看了全部书稿的一半。他立刻给编辑部打电话详细询问作者的情况。当他知道浩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作者,并且是谁都不知道的一名新手时,就越发有了兴趣,看完整个稿件就主动提出要亲自担当责任编辑,亲自编选、加工和校对。
四月七日的《文汇报》上,发表了巴人撰写的《读稿偶记》,这是一篇向读者推介《喜鹊登枝》的文章。在文章中,巴人写道:
小说共十一篇。每篇都透露着新生活的气息,自己好像置身于新农村里,看到了一个个精神饱满、积极、勇敢而又活泼的青年男女,也看到了一些笑逐颜开、正直、纯良、从旧生活和旧思想中解放出来的年老的一代。所有小说的基调是充满乐观主义的精神的,是新生活的颂歌。读了以后,好像自己也下一次乡了。
巴人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写道:
作者是一直受党培养长大的青年,作品也大都在报刊上发表过,结成集子一看,倒显出它一贯的乐观主义的基调和明净流畅的心情,略为加一些工,付印了。我希望不久,它就像新媳妇似的出现在读者面前。
事前,巴人并没有告诉浩然他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巴人给了浩然许多诚恳的鼓励,寄托了殷切的希望,对浩然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浩然把它作为前进的力量,而没有作为自满的资本。
在许多同事都为浩然高兴的同时,也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浩然的顶头上司就是其中的一个。别的同事为浩然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时,他说别人无聊。当巴人写了推介文章,他又说巴人的手段是卑劣、可耻的,写的文章言过于实;说巴人正搞小集团,培养私人势力,他要写信抗议他;并且向别人了解:“梁浩然为什么写东西这么快,是不是有抄袭行为?”……然而,这位顶头上司既没有看过巴人的文章,也没有看过浩然的小说。
《喜鹊登枝》在一九五八年五月出版,这年的《读书》第十四期上就刊登出叶圣陶的《新农村的新面貌——读〈喜鹊登枝〉》一文。浩然对这一篇文章的写作、发表同样不知情,只是偶尔翻阅报纸时,看到登载的广告才知晓。巴人和叶圣陶两位文学前辈的热情推荐,如同给《喜鹊登枝》插上了翅膀,很快就在新华书店里销售一空。而在当时如上海的《萌芽》、武汉的《长江文艺》、西安的《延河》等等很有影响的文艺杂志,也都纷纷给浩然发来约稿信。原来几家有来往的杂志则对浩然更加信任,几乎是寄稿必登,大多数篇章都排在头条,或排在显著位置。浩然可以说是一炮打响。
小说集出版后,巴人仍关心着浩然,保持着通信联系。当浩然在创作的追求和迈越的时候,陷落难关,最后终于得以闯过,这跟巴人的提示是分不开的。报社的个别领导,对浩然写小说极为不满,不仅不给浩然提供各种可能的便利,还处处制造一些人为的障碍,使浩然与正在不断发展变化着的现实生活发生脱节,素材仓库日渐干涸,这使浩然极为苦恼。有一次给巴人写信,浩然诉说了这种苦恼,也发了一通牢骚。巴人很快就回了信,对浩然进行了十分有力的指导。巴人是文艺理论家,他不作居高临下的姿态,不讲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同浩然站在一起,使用一些能听得懂、看得明白的语言,设身处地帮浩然得到切实的解脱。他写道:
工作与创作,有时是会发生矛盾的,尤其是坐办公室的工作是如此。创作者必须生活在人民中间,以便不断丰富生活,吸取新的人民的思想感情。但在不能完全解决这矛盾的时候,我认为有两个办法(一)经常下去和劳动人民多接触一些,并在我们参加劳动的制度下争取下去参加。(二)此外以一定时间来积累生活,并在工作中多多注意关于劳动人民生产建设等等的报道(间接生活),加以深思熟虑,选取其中最有意义的生活,着手创作。这样可以做到少而精。不至于看到一点就写一点,流于肤浅了。这就是力求提高一步。
你是有创作才能的,特征是你的语言艺术是有基础的;但还须从古典文学作品吸取一些词汇。同时,你的创作构思,即编造故事情节是有本领的。但还须丰富生活基础。我倒有个想头,你现在还应该多下工厂,和工人同志多接触。对农民看来你是比较熟悉了。但你作品中还没看到有工人阶级特征的农民,而这正是我们农民将来发展的前途,农民也是要工人阶级化的。而在城市里工作,接触工人同志怕还是容易的吧。
你在写中篇很好。可是要避免其中的材料有在短篇里用过的,同时,人物的刻划也须更集中,更有代表性。
巴人的主意具体又切实可行,浩然按照做了,果然见效。
浩然的第二部小说集《苹果要熟了》的书稿也是经巴人的手转给作家出版社的,只不过巴人那时实在太忙,没能抽出时间看。
为了促进组织上准许浩然借助参加劳动的制度,获得下去生活的条件,巴人又在给《人民文学》杂志写的《略谈〈喜鹊登枝〉及其它》的评论文章中,突出地谈论了浩然深入生活、补充生活之急需。
浩然要求下放劳动的请求得到批准,一方面是因为浩然的态度坚决,另一方面是借了巴人的光——报社的领导看了他的文章。浩然如愿以偿地在山东省昌乐县生活了八个月,创作素材的仓库得到很大的充实,回京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写了《珍珠》、《蜜月》和《小河流水》三部书中的大部分篇章。浩然在内心对巴人十分感激。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七日,浩然拜访了他第一部书的责任编辑,也是第一个写文章评论他的巴人。虽然浩然的住家与作家出版社很近,骑自行车用不了十分钟;距巴人的家也同样很近,但这却是他们通信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早在给巴人寄《喜鹊登枝》后记稿子的时候,浩然就凭着年轻人的热情和心气,曾在附信中写了要求跟巴人会面的话。巴人回信说:
“因为我社近来反浪费反保守很紧张。而我又是运动业务一手抓,实在很少时间。”
看罢这句话,浩然极为后悔,暗自思忖:巴人同志身负重任,搞领导工作,搞编辑工作,还要写作,够忙的了,不该再额外地增加他的负担;巴人同志对我是那样关怀,那样地费心帮助,不该再让他满足我不必要的要求,而浪费他的时间。浩然想:对自己所尊敬的人,没有比尊重他的时间更为尊重的了。从此以后,浩然再不跟巴人提见面的事。
当浩然正按照巴人的指导,在昌潍平原劳动生活、开掘创作源泉之时,巴人却遭了厄运,以宣扬“人性论”为罪名而受到猛烈的批判。浩然给他写信安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音,等返回北京时,才知他已经离开文艺界,到东南亚研究所“研究”历史去了。
回到北京的浩然又接着给巴人写信。巴人也开始复信,仍同以往一样,鼓励、指导浩然提高思想水平和艺术表现能力,继续写作,而极少谈到他蒙受的屈辱。直到这时,浩然才再一次提出跟他会面的要求。
巴人给浩然回信说:如今我的时间倒很宽余,而你会很少空隙的;我们来往密切起来,于你的处境和进步弊多利少,还是让我多看你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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