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十
两个人伙吃一个人的干粮可以办到,一顿两顿的伙着吃也没啥大难处;如若人多了,时间长了,小门小户的人家,谁背得动?谁经得住呢?
到了农历二三月里,大苦的春天,吃食困难这个问题,就如同胡琴弦儿,越拧越紧了。
还没有经过一次收获,还没有分过一回红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大冒穷气:除了赵百万和已故的破锣的儿子欧有旺这两户揭得开锅,别的户都喊叫肚子饿。
赵百万是刚复员回家的荣军,政府拨给几百斤小米当安家补助费,给他撑住了腰杆儿。欧有旺也走运气,媳妇死了以后,续了个离婚的“活人妻”,带过来一大车东西:除了大包小裹的衣服铺盖,还有好几口袋粮食。
越穷越得拚命挣扎着往头奔。社员们全都勒着裤腰带干活儿。
赵百万两手抡着镐头,偷偷地朝不远处的妻子瞧一眼。
妻子掺在一伙妇女中间,用小铁锨打树埯子。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年纪轻轻的女人们凑到了一块儿,该有多么热闹?如今反常,她们既不说,也不笑,全都默默无言地做营生。是饿的?是累的?还是惦记着家里的孩子?
赵百万觉得这会儿正是他搞秘密活动的合适的时辰,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于是他放下工具,擦干汗水,把搭在树杈上的小棉袄抻下来披在肩上,就检查起人们刚刚做好的树埯质量。他到这边说一声“得把坷垃打碎”,到那边说一声“得把埂儿叠高一点儿”。其实,他的这一番检查督促纯属多此一举。当时农业社虽然穷困,心特别齐,做活计没有不认真的,没有不出力气的。赵百万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样做,只不过是故意的虚张声势。他边吆喝边走,等走得离妻子远了,估摸着妻子看不着他的影子了,就来了个突然行动。他溜下还没有平起来的壕沟,顺着沟走了一截儿,抓着草根子和灌木枝子,爬上堤岸,随即绕到村头,弯进自己的家。
“爸爸!爸爸!”坐在门口台阶上玩耍小花猫的二儿子,扔了猫,跳起来,撒娇地扑到他的身上。
“啊,啊,你在家呀?”赵百万有点儿慌张,一面敷衍地答应着儿子,一面往屋里走,同时在心里边拿主意。
二儿子紧跟着他,抓着他的衣服后襟儿:“爸爸给我做饭吃吧,我饿啦!”
赵百万轻轻地抚摸儿子的头顶,哄着:“还没到晌午,谁家这早吃东西?再忍一会儿,等你妈回来,行吗?”
孩子乖,听了爸爸的话立刻就不叫嚷了。可是他却象一条尾巴,粘在爸爸的屁股后边不肯离开。平时爸爸总忙,难得见着面嘛!
赵百万想了想,弯下腰,挺神秘地把嘴巴贴在儿子的耳边小声说:“西头大庙前边,好象来了个货郎担子,净是花花绿绿的新玩艺儿。你快去看看吧。”
“真的?”
“我从老远的地方就听见那个叮当、叮当的货郎鼓响了嘛。”
“呀……我妈让我看着家,不许出去玩儿。”
“爸爸已经回来,替换你看着。”
“你可别走呀!”
“行,行,快撒腿跑吧!”
在小院子里被圈得腻烦了的孩子,乐颠颠地直奔西大庙。
赵百万跟到大门口站了会儿,挺好笑而又抱歉地望着儿子的小身影完全消失,就急忙地退回屋。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从部队带来的布挎包,奔向墙角盛着小米子的茓子囤。他拿过一只小瓢儿,伸进囤里没够着什么;再探进半个身子,才舀上一点儿已经失去新粮香气的小米。
“咦,这是咋搞的?昨儿个偷的时候,好象挺多的呀!”他这样满心生疑地自言自语,“是果真少了呢,还是孩子妈有所察觉,给转移了地方?没察觉。肯定没察觉。如今这时候,颗米都是性命,要察觉了,她能不哭不闹吗?对,对,是少了。就算再大的仓房粮囤,也经不住连吃带鼓捣呀!”
他不忍心把挎包舀满,不敢断了烟火断了顿儿。他还有两个正长个儿的心肝宝贝的儿子。他掂了掂挎包,又嫌少。他再次下狠心地舀了一瓢儿小米,倒进挎包里,仓皇地逃离开那个差不多只剩了空壳壳的茓子囤,逃出可能惹起是非灾祸的小院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了一截儿,有了一种安全感,他的心才不再激烈地跳,脚步才放得慢一些。
“这么丁点儿东西,给谁送去呢?”他最后不得不停住,左右为难地四下张望,“好几家都断顿了。屠老二家孩子多,最急迫。可是,要给他送去,准得往外推;如果悄悄地给他放下,也得给送回来——那不就露馅儿了?劝说也不行。他是党员,刚转正的党员,对党忠心,特要面子,特认死理儿。但是,不管怎么着,也不能把屠老二给饿倒下。他不光是党员,还是这大北坡有名儿的酸枣树嫁接大枣树的把式。马上就要动手在漫山坡上,在地阶子上嫁接大枣树了,缺了他这把手,美妙的计划等于全告吹!”
就在这个让人左右为难的关键时刻,迎面走来一个人,虽然不算大摇大摆,倒也挺神气,属于一种心满意足、轻松愉快的架势。
赵百万心里一动,不由得一喜,赶紧跨着大步迎上那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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