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四
快,快,快!赵百万路步回到家,扛起铁锨,又跑步往村外奔。
他拐出村口,往北走,老远就听到“嘭嘭”的响声;爬上小坡,抬头一看,猛然被吓了一跳:那些乡亲们,正被破锣指挥着,抡镐蹬锨地刨柿子树、挖大枣树。这些柿子树和大枣树,正是赵百万的爷爷栽种的,赵百万的爸爸传下来的。
见此光景,赵百万立刻急红了眼,几个箭步蹿上去,揪住破锣的脖领子:“你凭啥毁我的树?”
破锣掰着他的手指头回答:“毁了树好挖沟呀!”
“你凭什么挖我的地?”
“不光你一家。这一溜的地全挖。这一片的树全毁!”
“哎呀呀,全挖全毁,大北坡可就要灭亡了!这不行!这不行!”
“你别跟我说这个,有胆子找日本人去!”
赵百万从小就怕当兵的。不论挂什么牌子、打什么旗号的兵,全怕。从外国钻进来的东洋兵,他照样儿怕。
怕也不行。他那出于本能的大喊大叫,已经惊动在坝台上端监工巡视的日本人。那小胖子队长,“嗷嗷”地叫了几声,端着长枪的日本兵们,就呼啦啦地冲过来,团团地围上了赵百万。
赵百万赶紧松开揪着破锣的手,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小胖子队长冲着他指手划脚、龇牙瞪眼地一通叫唤。
跟在旁边的翻译官翻译说:“太君问你为什么吵闹?”
赵百万连忙回答:“这地、这树,是我们庄稼人的命根子,挖不得,毁不得呀!”
小胖子队长听了翻译,仰面“哈哈”大笑,随即又变得满脸杀气,“哇啦哇啦”地一通叫唤。
翻译官告诉赵百万:“太君说,你这种行为很不好,是对日本皇军不合作、不亲善的表现,是有罪的。懂不懂?”
赵百万回答:“懂不懂管啥用,庄稼人多会儿也没理。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认了。”
谁能料到,日本侵略军的小胖子队长,对这种“不合作、不亲善”的中国农民,既不想打一顿,让其皮肉吃点儿苦;也不打算罚些钱,使其财产受些损失。他那优等脑瓜,居然冒出一个对付老实忠厚的中国农民的特殊办法。
他突然暴跳地上下挥动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声嘶力竭地一通喊叫。
翻译官命令赵百万:“把衣服脱掉!都脱掉!快着点儿!”
这叫什么刑法?那些站在远处,提心吊胆朝这边张望的乡亲们,没有一个能猜透的。他们紧接着看到:
一根小线绳把赵百万的两条油黑的胳膊给捆绑住了;一个日本兵在后边牵着绳子头儿,两个日本兵在两旁举着刺刀逼着,破锣在前边敲一下破锣喊叫一声;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的赵百万,被这样簇拥着,沿着要挖壕沟的长长的场地一步一步地走,在被赶来挖地毁树的四乡农民中间绊绊磕磕地走。
在“哐哐”的几声锣响之后,是破锣那沙哑的吆喝:
“乡亲们都来瞧哇!这就是违抗大皇军命令的下场呀!”
真正的农民是忠厚老实的。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是爱脸面、自尊心强的人。
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成了年、有了家室的五尺多高的男子汉,被逼着赤身裸体,就够没法儿活的了,还让在众人的眼底下这么显摆,哪如给一刀子,死了好受哇!
盛夏的太阳,真叫毒。头顶被火一样烤着,脚下让晒热了的石子儿爆着,光流汗,不进水,干渴得要命;加上愤怒和羞臊,更熬煎得难受;仿佛连周身的血液,都随着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渗进泥土里。
“挨糟践的那个人是哪庄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离赵百万不远的地方传来。
“你真不认识,还是装的?”另一个人反问一句。
“他耷拉着脑袋,我眼又花,哪看得出来!”
“那不是你家二丫头的男人嘛!”
“啊?!”
赵百万的心象被一只大手使劲儿给抓了一下子,只觉得胸膛里猛地一痛,脑袋嗡地一响,两眼忽地一黑——叭嚓一下,象一堵坍塌的墙摔倒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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