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五(2)
看,讨厌的男人就连洗脸都没个人样儿。要是嫌盆子放的低,你或是蹲下洗,或是把盆子端到凳子上洗,也能够顺眼一点儿。他不,而是象割山柴那样大猫腰,撅着屁股洗,结果挡着道儿,别人放桌子摆碗筷都没法儿进去出来的。他两手从盆子里捧起水,既不往脸上一下一下地抹,也不左右地转着搓,而是把捧起来的水往嘴和鼻子上一捂,“噗”地吹口气儿,手指头随后一分,那水就“哗啦”一声跌落盆子里;接着再一捧,再一捂、一噗,再一哗啦。连着这样三下,就拿手巾擦。实际上,整个脸的大部分地方都没有沾着水,只湿了鼻子尖儿和嘴巴的一小片。难怪他那脖子象车轴一样黑!
看,讨厌的男人吃饭也没个吃相。棒子渣粥,不稀不稠,用筷子从碗边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拨拉着吃,该有多雅观。他不。他用三个手指头抠着碗底儿,举得高高的,拧着手指头转着碗,同时伸长脖子,噘起嘴唇,挨着碗沿儿一转,就“咝啦”一声怪响,喝下一口粥;再一转,再咝啦一声。这简直比听焊铁壶的匠人刮铁片子还要让人刺耳烦心!刚切出来的腌咸芥菜疙瘩丝儿,除了滴几滴香油,别的什么都没有,而且拌得均匀,只管从盘子一边夹着吃就是了。他不。他把那根本就没有嗦干净的筷子,伸到咸菜盘子里边,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扒拉半天才夹走一根儿;喝上一口粥,再接着扒拉。就在这个时候,他既不扭过脸去,也不用手遮着嘴巴,就直冲桌面,猛然地打了个大嚏喷,不光把别人吓一跳,还喷了别人一脸饭粒子。
马马虎虎地吃过饭,照规矩,新过门的媳妇要跟着婆婆到左邻右舍“认大小”。王金环唯命是从地做了,却心不在焉。到了晚上,她不得不走进自己的屋,心里憋闷得没有一点缝儿。她依照做媳妇的本分,替男人铺了被褥,铺在热炕头上;又替自己铺了被褥,铺到凉炕梢。
男人进来了,故意找话说:“咋不点灯呀?”
王金环假装睡着,不搭理他。
男人点上灯,往炕上扫一眼,立刻又吹灭了。随即响起他迈腿上炕的声响,脱衣服进被窝的声响,静了片刻,又有一种越来越大的喘粗气的声响。
王金环赶紧睁开眼。借着窗上透进的星光,她看到男人浑身一丝不挂地光着,朝她这边爬过来。她被吓得浑身打抖。
男人爬到跟前,猛地一把拉开裹在王金环身上的被角。他伸手摸到的是没脱去衣服的身体,立刻发了狂似地乱撕乱拽。
王金环的两手一齐用力,把男人推了个“仰八叉”。
男人爬起来,又往前扑,一根支窗户的棍子头儿,使劲儿顶住了他那赤裸着的胸脯子。
持着棍子自卫的王金环,同时“嗖”地一下坐了起来。
男人再一次挣扎,只抱住一个空被窝。
王金环已经“嘭”一声地跳到地下,拉开架势,准备开门往外逃跑。
男人愣住了,呆了好大的工夫,终于泄了气儿。他好象拉了秧的黄瓜、上了架的烟叶儿,蔫头耷脑地回到炕头上,钻进离媳妇远远的那个被窝里。一场“三岔口”,这才算作煞了台。
王金环紧张地站在方桌跟前,直等男人沉沉地睡着,她才悄悄地爬上炕。
看,讨厌的男人睡着了也让人讨厌:折跟头、打把式,把枕头顶到地下,把脑袋滚到席上;一会儿咬牙,巴哒嘴,一会儿“噗、噗、噗”地吹气儿,让人听了怪害怕。
按照惯例,第三天要“接回门”,就是闺女和新女婿要被娘家人接去住一天。王金环打定主意:熬到那个时候,到了酸枣沟,跟老爹老妈大哭大闹一通,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再回这个南埝头!
大哥用两头毛驴把他们接到酸枣沟。
村头聚着好多人,等着看新女婿。连一些不常走出屋门的老头老太太,也都挤在人群里。
王金环老远就跳下驴,想抄个近道,从大胡桃树下边绕进村口。她跨过那钻出野草、冒出野花骨朵的小沟,一宗早就淡忘的情景突然闪现在她的眼前:那一把会拉出各种小调歌曲的胡琴,被绝望怒火燃烧的小铁匠给撅断,从大胡桃树顶梢上翻着跟头抛落在这小沟里。她的心“咯噔”一下打个沉儿。她慌乱地走了两步,前面有人招呼她。
“喂,金环!”
王金环抬头一看,是扛着铁锨的妇联主任。她的身边有一群妇女积极分子,象那天王金环听说老爹给她找了婆家,要跳崖寻死,被三个哥哥拉回来的时候一样。
妇联主任笑眯眯地迎上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关切地说:“结婚还保密干啥?你都被人家拉上车了,我们才听说,也没给你开个欢送会。那边怎么样,可心吗?”
“挺好。可心。”王金环竟然毫不勉强地回答了一句假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用,使她突然间地改变了头三天就拿定的主意,长这么大头一次对别人说假话。
在酸枣沟,在老爹老妈面前,在乡邻们面前,她一直把真话深深地藏在心底,把假话当成真话说。她甚至没流露出一丁点儿难受的表情:好强和倔强的脾气用到这种地方上,使她做到一般妇女难以忍耐的程度。
老爹高兴。老妈高兴。他们都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对得住亲生闺女的事儿,给闺女找了个心满意足的好主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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