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四(1)
山村酸枣沟,地少石头多,十年里有九年闹旱灾,人和牲口吃水都艰难。岭高,坡陡,七沟八岔,没有一条平平整整的正经道儿可以通向平原和村镇。赶上好年景收了山货,没办法运出去换成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糟成泥、烂成水。所以这种地方压根儿就穷得“锁头骨撞肋巴骨”,叮当响!还有兵荒马乱了好些年,特别是日本侵略军搞归“围子”,把本来就穷的山沟沟,又接二连三地扒掉几层皮,弄得越发穷苦了。到了解放大军从古北口外开过来那会儿,不要说男的,就连大姑娘和小媳妇都没有裤子穿。外边下着鹅毛大雪,一家人就躲在屋里,光着身子围着火堆烤火。谁出去抱劈柴棒子或到街上办点什么事儿,谁就把一条破口袋片子缠在腰上。搞了一场土地改革,只是给山沟里的穷人保留下一口气儿,没有被冻饿死绝,并没有从此就让他们吃饱穿暖。接着,从区、县机关下来的工作组进了山沟,推广“互助合作”。那些“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的响亮、动听的口号,对山沟里的人来说,是悬挂在天空上的月亮,能够看到它的光明,而感觉不到它的热乎气儿。山沟里的人见的世面小,大多数都脑筋不灵活,都凿死理儿,只相信眼睛,不太相信耳朵。所以他们对互助合作不习惯,不容易入垄顺道儿,不能尽快地齐心协力,也就很难一下子治好“穷”病。那些年,被工作组劝说着拼凑到一块儿的男男女女,也是一边艰难地迈步,一边愁吃愁穿……
差不多一百年饱经内忧外患的中国人,是容易心满意足的;中国的农民,最容易心满意足;在农民里边,象王金环这样的女人们,尤其容易心满意足。
几句入情入理的贴心话,加上一身斜纹花布的新衣裳,就把她从痛不欲生的绝望的深坑里拉了出来。衣服上那些用各种颜料印染的花儿、叶儿和对对蝴蝶,如同一张幸福美满的人生蓝图,在穷山沟和穷家庭里长大的姑娘面前,展示了光辉夺目的前程。这样一来,不仅使她本来格格不入的心绪,完全按照爹妈的主张就范,而且把深深埋在心头的那颗未曾冒过芽儿的爱情种子,给挑动得蠢蠢欲动。恍惚间,她跟想象中的、类似小铁匠的一个男子汉,开始了精神上的呼应和交往。
她年小的时候,也就是个儿矮、仰着头才能看到成人脸孔的时候,曾经无私心无杂念地崇拜过身强力壮的男子汉,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棒、都顺眼、都有魅力。她甚至对他们的粗鲁地相骂、野蛮地厮打,全当成英雄好汉的威武。凡是遇到这样的场合,她既很羞很怕,又很想观看,把互斗的取胜者视为好样儿的。她特愿意往他们身边凑,往他们群里钻。所以她跟几个哥哥都很要好,都挺亲近。等她渐渐地变成少女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儿,不知不觉间变得从心里讨厌起男的,看着他们长得难看,手脚拙笨,气味难闻,用过摸过的东西都不干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不得不跟哥哥们和老爹说上几句必要的话之外,她对其他任何一个没留长头发的人都不搭理。哪个男的要上赶着跟她说句话,她没开口回答就先绷起脸儿来。只是过很长的日子以后,遇上那个有手艺、有力气、会拉胡琴的小铁匠,才出现了一次异乎寻常的变化。但是,让老爸和老妈那么一闹腾,立刻又恢复成原来的状态。如今,王金环又一次显鼻子显眼地变化了:变得爱跟男子汉接近,变得爱看他们的脸庞、眉眼;爱听他们的声音,爱闻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汗味儿、烟草味儿和别的说不清名目的味道。有一回,她到碾棚里找她的叔伯嫂子——就是给她做嫁衣的那个新媳妇。事有凑巧,赶上他们刚使完碾子,小两口正闹着玩儿。新媳妇手里倒攥着扫碾子的小笤帚,围着碾盘子追赶新女婿。新女婿跑着跑着,被突然转回身的新媳妇给追上了。新媳妇嘻嘻地笑着,高举着笤帚要打新女婿。新女婿两手抱着脑袋,连声喊“饶命”。这本来是挺逗乐的事儿,站在碾棚门口观看的王金环却没有乐。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很生硬地走开了。她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到了她要跟她的男人成亲的日子。
据说,一个人一生只有一回的那个神圣的、喜庆的良辰吉日,终于在暗暗地焦急盼望中来到了。
黎鸟儿刚啼叫“打水儿”,车把式就摸着黑,把一辆大车从南埝头村“咯登登”地赶出来。这是一辆经过改造,也就是说安装了滚珠轴承、钉了胶皮圈儿的老式木轮车。车的所有权属于农业生产合作社,每个社员出门办事儿都可以借用。只是要根据使用的时间长短,从自己的劳动手册上拨出一定的工分,顶替牲口工和草料钱。车厢和车辕子全都新涂过桐油,还能闻到很浓的油味儿。用几根大拇指粗的柳树条子,弯成半圆形,并排间隔地绑在车厢上边,形成个架子;拿细麻绳把两领闪闪发光的新苇席,绷在柳木架子上,变成小轿车似的棚子;棚子的头边卷着沿儿,披着红绸子彩带,挂着用红被面代替的车帘儿,遮挡着铺在车厢里的三面新的花褥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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