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一(1)
过庄稼日子,没啥也别没人;没了什么人,也别没了男人:寡妇门前是非多呀!
王金环的男人,猛然间得了个暴病一伸腿儿,撇下她,变成个年纪不大也不小的寡妇,家门前的是非,就一个追着一个的屁股后边找了上来。
先是她自己伤心。办完丧事,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她没能够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饭;端起碗来,总要不禁不由地想起那张瘦长脸、可怜相的死鬼男人。于是她鼻子发酸,泪水就象吞了一口麦鱼子那样噎住嗓子眼儿:纵然有山珍海味,也难往下咽哪!紧接着,又是一些旁不相干的人和意料之外的事儿,跟她纠缠不休,使她没法儿躲、没地方藏,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这样一来,她就越发觉得男人不该死,男人一死,就苦害了她。夜晚,她再不能够踏踏实实地睡觉,只要一合上眼睛,男人就会现出原形来,如同活着的时候那样:或是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做活计,给她把守大门;或是躺在炕上,呼噜呼噜地沉沉而睡,跟她做伴儿。她常常自己把自己给哭醒,摸摸枕巾,都让泪水给浸湿了一片。
东院的邻居、好心肠的英子妈,抽做饭烧住火的空当,隔着墙头劝导她:“你可瘦了,应当想开点儿。人已经死了,还能活过来吗?”
王金环说:“我知道这个理儿……”
“那为啥还要往窄地方想、钻牛角尖儿呢?”
“唉,心里总是不好受。”
“真奇怪!平时你们两口子清汤寡水的,没有半点亲热劲儿;如今他一死,你就真的那么想他呀?”
“说不清。我自己也说不清咋回事儿……”
王金环真的说不清她自己此时此地的心境。照实情理儿来讲,王金环跟那个死鬼男人没有真正地好过;那个死鬼跟她呢,也是不好不坏地瞎凑合。他们这一对夫妻,本来就是由着别人的心愿和章程,硬给拴到一块儿的嘛!
这期间,她当了寡妇,还花插着做些美妙的梦,梦到她没出嫁那会儿遇到的既有趣儿,又可笑的事儿。
王金环的娘家在北山里的酸枣沟。她爹王老头,是个一辈子跟石头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人,老实忠厚,处处依照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为人处世。同时他又十分的自信、倔强而粗野,遇到不顺心的事儿爱发脾气,临到危险境地敢冲敢撞敢拚命。“夫唱妇随”,老伴儿除了善良、嘴碎、爱闹点小病而外,处处都学老头子的样儿,一呼一应,配合默契;一块儿过了几十年日子,没有动手打过架。他们生了挨肩大小的一帮儿子,只有王金环这么一个闺女。常言说“物以稀为贵”,他们对闺女自然娇生惯养:吃,尽着她吃;穿,尽着她穿,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有一件,闺女要做出一分一毫离弦走板儿事儿,那可绝对不行!
一帮子姑娘和小媳妇,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笑,一面涌到王家石头垒的院墙门口:“金环,快走,开会去!”
不等王金环搭腔,老妈先叮问:“全是女人家,开啥会呀?”
“学习。”
“学识字儿?”
“不。学新婚姻法。”
老妈不懂什么叫“婚姻法”,只是觉着那词儿既绕嘴,听着也别扭。闺女一出门,她就赶紧跑到后山坡找修补坝台的老头子:“你快去看看吧。他们把金环拉到村公所里学啥荤油法。”
王老头一听这话就急了眼:“你真是废物点心,咋放闺女家去学那玩艺儿!那是教唆年轻人的坏章程,让女的专学败坏门风、干不要脸的勾当!”
“真的?”
“还假呀!镇子上又唱戏又广播地闹腾了几天,有好几对夫妻,不是女的要离开男的,就是男的要休女的。还有好几个十八大九的闺女,背着爹妈自己找汉子!天昏地暗,乱了世道!”
“妈呀,这可不得了!快救救咱们闺女吧!”
于是,老两口连跑带颠,一齐奔到村公所,冲进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办公室里,不容分说,就把闺女王金环给拽了出来。
区里的妇联干部追着说服动员:“老大爷、老大娘,应当让青年妇女懂得这个能给她们自由和幸福的法律。”
“我们管自己的闺女,跟你们吃公粮的人没话说。”老头子打雷一样吼吼地喊,“我们是规规矩矩过日子的人家。我们要脸面,不学你们那些东西!”
心灵手巧的王金环,没有出生在城镇或交通方便的平原。她的先天智慧是没有被开发的矿藏。十五里远的区政府所在地才有学校,王金环没资格去念书。邮递员每隔半个月送一趟报纸,一晚上的干部会就给卷烟抽掉。王金环偶尔得到一张,那报纸的实用价值,只不过是剪鞋样,或糊针线篓子。那会儿还没有往山区通电,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听说过电视。年轻人的视线被四面重重叠叠的高山挡个严严实实,很难得到一条可以开化的门路。惟有愁吃愁穿的这种忧愁,比起男女之间的事儿,倒是非常直接、非常容易地传染给正在长个儿、长心的王金环:一天到晚笑的时候少,唉声叹气的时候多;跟三个以上的邻家姐妹凑到一块儿,旁边又没男的,她才肯随着大流哼唱几句跑了调的歌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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