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早期习作小说之

《千枝万杈一条根》

（节选）

一

五三年秋季，天高气爽，舟河两岸的谷子像黄湖一样，无边无岸，排排大雁从遍地收割人群的头上掠过。

吃完午饭支部书记孔庆印接到县里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在他临走之前，又找到各部门的几个主要干部碰下头。

散了会，淑春提着个长柄镰刀，急急忙忙的朝庄南跑，因为她的互助小组正在那里割谷子。她一边走着心里想：人家准都割一半了，自己又落在别人后边哩！

支书背着铺盖跟她一道走出村口，在十字岔口上支书停住脚步对淑春说道：“自打士保秋前到北京找他舅舅走后，瑞富心里可长了小手，如今正开展着轰轰烈烈的爱国增产竞赛运动，他是个团支委，好多人都瞅着他呢，如要一起头往城里跑，影响可不好。你应当站在团的立场上教育他，再说，你说他可能比别人更管点事。”

淑春听了最后那句话，脸刷拉一下子可就红了。但是支书那满腮胡须的脸上，是那样的认真、诚恳，并不像开玩笑，于是她笑着点点头。

支书走了两步又站住说：“要记住，思想问题可不是一下子半下子就能彻底解决的，况且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要多从前途教育着手。” 

“放心去开会吧！”淑春笑了笑又叮咛地说道：“想着点，把图书馆缺的那几本书给买来，还有《米海的幸福生活》！”

支书健壮的身影在金黄灿烂的谷地中消失了。

自打淑春她成了入党对象之后，每一次列席党的干部会后，心里那股热呼呼的劲儿总是经久不息，她是一个有理想、有志气，百忙不乱的姑娘……支书的话，她当一个重要任务担当起来了，她一步步地盘算着工作的开展。

人们都埋在谷地里，走到跟前只听“沙沙”响声，却看不见人。走进地里，她没顾跟别人说句话，便弯下腰，揽一把硬梆梆的谷棵，镰刀擦根一拽，“擦——啦”一声割掉了。她扭头看看瑞富，他正像一只顺风的帆船，往头冲着。

瑞富和淑春两个人，今年虚岁才二十，真是一个杈上的两颗果子——脸对脸长大的。平分后日子过的富裕，两个人都进了学堂，后来瑞富考上了邦均镇完小学校，淑春便留在家里学活计，但每天晚上放学回来，两个人还断不了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去年瑞富毕业了，连三并四考了几趟中学也没被取上，就投入了农业生产。秋前，他俩挑头成立了互助组，淑春当了小组长，瑞富成了记工“会计”，小组搞的火爆爆的。

瑞富那点儿事，全在她的心里装着，她也觉得自己对他哪样都摸底儿。

去年冬闲，在村公所专设一个屋子当图书馆，并挂着一个读报小组，瑞富当了读报小组长，每天下晚就跟着一帮子小青年们，围在一块儿读报、看书。他们的眼界宽了，心眼也豁亮了，见到报纸上登载着：国家开展了大规模经济建设，后来又读到鞍山啦，北京啦开办了好多的大工厂……他们的心里可美啦，天天半夜三更才散，读完报就乱呛咕，说什么的都有。

“这回咱们的中国也要像苏联那样了！”

“从明年起，咱们都要搞工业啦！”

“工人阶级领导，工人阶级最高，咱们可得站住地盘呀！”

“凡是早晚还得那样，晚去的不如早去的：早的是坐飞机，晚的是坐牛车。”

……

不几天，这就成了村中青年人的议论中心了。开头有的干部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在麦秋前居然有几个青年小伙子背着铺盖走了，并在全庄青年中掀起了一个很大的骚动。党支部、团支部采用了好多办法才算安定下来了。实际上，有的实在离不开家，闹哄一阵也就算了，有的是找不到投线的门路，有的则在看着瑞富的行动办事……不论怎么样，大家伙心眼里的小芽子正在暗暗地发育生长……

大秋前，瑞富跟二嫂子去天津纺棉厂瞧了一趟哥哥，他哥哥原在部队上当营长，天津战役负了重伤，才被分配到那里工作。

瑞富乍一到那里真像入了仙界一般，工人正在搞着轰轰烈烈的爱国增产竞赛运动，二哥领着他们参观了大机器、工人新村……这里的一切在瑞富看来虽然生疏、出奇，但这对他有着“天生”的“缘分”，如火似电地把这颗年轻的心给吸引住了！

“怪不得说工人阶级有前途，真是话不虚传。”当时他一定让哥哥给他找一个工作，不愿再回到这“落后的农村”，哥哥给他讲了好多道理，劝他安心农业生产，他才不满意地回来了。从此，工作、学习都非常不安心。半月前，他给哥哥去了一封信，要求给找一个工作岗位，可是至今仍然没有回信，他的心整天价悬着这码子事，特别是士保前天到北京走了，他的心更像飞了一样。

天一麻麻黑，互助组收工了。

瑞富跑回家进门就喊道：“妈，邮差送信来了吗？”

妈妈从屋里端着菜碗出来回答说：“看你整天价把信挂在心里了——没来呀！”

吃饭时，他对嫂子说：“凡是咱们大秋也快收完啦，秋耕地我也不管了，信不来，呆几天我就自己去。”

…………

                                     一九五三年作  通县地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