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早期习作小说之

《宽祥老汉的心事》

（节选）

半夜里，宽祥老汉又同往日一样爬起床来，披上大棉袄匆匆地走到牲口棚边，打算给牲口添草。秋夜的凉风吹得牲口棚木栅门吱扭扭地响。宽祥老汉感到一阵凉意，打了个寒噤，这才想到牲口棚已经空了。他立刻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垂下头来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

“牲口都没有了，还给谁添草吃！”

宽祥老汉在农业生产合作社里当了整整一年的饲养员，不论刮风下雪，他总像母亲给孩子喂奶一样，一到时候，就要到牲口棚去添草料，有时连自己吃饭都耽误了。

秋前青甸洼的庄稼被水淹了，牲口的草料也成了问题，社里准备整冬搞副业，牲口也没法用，真成了难题。有人提出把牲口卖掉一半的意见，宽祥老汉哪里舍得，他伏在牲口槽上，死活不让人拉走。直到社长亲口告诉他，社里决定不卖牲口，他才放心。后来，社长在社员大会上说，准备通过县人民政府，把牲口送到北山非灾区去寄养，等明年春天使用时再拉回来。这个办法引起许多人的顾虑，宽祥老汉第一个站起来，颤动地说：

“社长，咱不能把牲口送出去呀，一个庄的人借牲口使还备不住不经心喂，何况送到没有往来的山区去？等明春牲口剩下把骨头架子拉回来就晚啦！”社长马上告诉他寄养牲口的也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并且双方要订立合同，保管没错。

牲口送走后，宽祥老汉的心总像吊个秤砣似地放不下；睡觉时也惦记着那个山区来的接牲口的小伙子，是不是能把牲口喂好。这些日子，社里副业生产搞得挺火爆，很少有人提到这群牲口的事，宽祥老汉看着就生气，觉得这些人把自己的牲口都忘掉了。

秋夜的凉风吹开了宽祥老汉的衣襟，他独自靠着牲口棚的木栅门在盘算着什么，想了好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屋里。天没亮他就起来到了社长家里，对社长说：

“我打算上山里看趟牲口去。”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听来似乎决心要这样办。社长看着他的脸色，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就给宽祥老汉一个圆满答复：

“你到山里去一趟也好，替大伙看看牲口，回来念叨声，大伙也就放心了。趁今个往北边有船，捎脚去吧。”

青甸洼东边舟河堤上升起一缕缕阳光，河水闪闪发亮。一只小船冲开水浪向山里驶去。宽祥老汉坐在船头的席捆上，一边抽烟，一边跟撑船的小青子唠嗑。小青子是个好说好笑的年轻人，他对宽祥老汉说：“您到那一看骡马都瘦了，二句话不说往回就拉，他们要问你就说：青甸洼有的是水给牲口喝，犯不上呆在山里。”这句话，可把大伙逗笑了。

小船在上仓拢岸，宽祥老汉和小青子分了手，拄着一根柳木棍快步地翻过一个山梁，到了山坡上的那个小村庄。他站在小水沟边，远远地看见在一片草地上，有一个戴着大草帽的小伙子，拿了一把铁挠子正在给两匹灰驴挠着毛。宽祥老汉定睛一看，认出那两头驴是自己社里的，紧拔脚奔上去，可是还没有走到跟前，那小伙子就朝他嚷道：

“宽祥大爷，您来啦，好啊！快到我们社里去吧。”

“你是谁呀？”宽祥老汉看着这个浓眉宽肩的小伙子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了。小伙子紧握住他的手说道：

“你不认识我啦，那天我去您社拉牲口，出村老远你还嘱咐我好好侍弄它们。对吧？您想想。”

宽祥老汉立刻想起就是这个社里的饲养员青松，他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围着牲口转来转去看个不停。看了好一会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两头驴比前些日子似乎胖多了，毛捎儿油亮亮的。他摸着那头灰毛驴的滚圆大肚子，大肚子毛驴向着他摆摆尾巴、摇摇头，老汉不由的高兴起来，他笑眯起眼睛问青松：

“这牲口都是你喂的？”

“看您说的，我是饲养员，我不喂谁喂呢？别人喂我还不放心哩！”

宽祥老汉又围着驴转了一圈，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惊奇地问道：

“那头驴屁股蛋子上的癣好啦？”

青松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举在老汉面前说：

“您看，有这东西指教牲口也喂胖了，癣也治好了。”宽祥老汉白瞪下眼睛没言声，青松看出他是不识字，就用一只手指头点着封面的字念道：

“这是《牲口饲养法》，是新式的科学方法。”

“呵——喂牲口也有书呀！”宽祥老汉笑得咧开那已缺少牙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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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954年10月23日《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