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早期习作小说之

《动摇》

（节选）

“后悔药难吃呀！后悔药难吃呀！”

黄昏，朱广来老头，又从地里转了个弯回来。坐在院子中央的葫芦架下，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使劲吸着烟袋，两只眼睛盯着那满身毛茸茸的小葫芦，不时手拍着波棱盖，自言自语。

老婆跑里跑外忙着做饭。那两周岁的小孙子，像个铃铛似的，跟在她后边。她添把柴，站起身来，把孙子塞在老头子怀里，嘟囔着：

“自己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受穷也要受你那没四至的脑袋上。春天，我说不入社，你们不知几张嘴说我，这回吃个没底的亏吧！？”

“走开！走开！唠叨什么，怕当哑巴把你卖了呀！你还嫌我心里有缝吗？”

偎在老头子怀里的孙子，被这大声喊叫给吓哭了，因为他从来也没见过爷爷这个怪模样。老婆才抱起孙子哄着不哭了，儿子、媳妇并着肩膀从社里开会回来了。老头子一见他们，气头子就更不打一处来，抬起屁股就往外走。老婆说：

“吃饭了。吃了再串去，没有人等你。”

“不吃哩！”

儿媳妇看了看老头子的神情，好纳闷：

“怎么哩？您身子不合适吗？”

“身子倒是合适，只是心眼里不合适。粮食囤都跑了半截，一碗半碗饭算什么！”老头子说着，又停了停：“告诉你们，收了秋就退社，你们不退，我退，我上当只这一回，你们就说得死人跳出墓子来，我也不听你们那鬼化狐了。”

老头子这样说着，头没回便走了。

媳妇才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被公爹这一席没头没脑的话给说愣住了。她吃惊地站起来，赶了一步。婆婆说：

“甭管他，咱们吃饭。他又是说入社吃了亏。要我看呀，你们别那么血迷心窍了，不听老人言必有屈枉事。入社好，入社好，照样爷们娘们滚去，到头还吃了亏，图什么？还闹的一家人不和气。”

唯有儿子最摸父亲的心数。他洗了把脸，说道：

“妈，您怎么也听我爸爸那糊涂账。他就看着咱入社那地多打了粮食，红眼了。他就不去想一想，为什么多打了。往年，咱那十亩地顶多收十一、二石，今年咱们地红和劳动日就分十九石五，这还是初步预分。您说咱吃亏没有？”

老婆笑开了嘴，心里想：真能分那么多粮食，太好了。可是她却故意地说：

“我不管你们那臭事，我也不会算账。”

…………

广来老头边走边说，他的心平静了些，像一团乱麻被人捋顺了头绪。方才这一切都响在他的脑子里——不是参加了农业社，咱怎能收这么多的粮食？不是别人沾了自己的光，是自己沾了别人的光，不，是大家沾了大家的光——这是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吗？是，那么，咱还是第一次从心眼里感受到的。

初秋的夜，是多么美呀，风，把庄稼成熟的香味吹过来，闻了闻，浑身很舒服。走到自家门口，广来老头听到小孙子那喜人的笑声，还有浮在窗户上的那个小影子，多么美呀，多么幸福！

                                     一九五五年八月于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