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早期习作小说之

《大地皆春》

（节选）

一

大清早起来，石秀山洗了把脸，饭也没顾得上吃，就忙着向农乐村的信用社跑来。

开春了，早晨起来，有股子暖呼呼的风，它把冬天留给地上的雪，都一点点给吹化了。秀山小跑着上了河堤坡。只见太阳从东边慢慢的爬上来，把才开冻的泃河水，映得红彤彤。他高兴的挺了挺胸脯，吸了口新鲜空气。

农乐村盘踞在堤拐角，笼罩着白茫茫的云雾。在一座灰砖门楼前，秀山停住步，跳上高台阶，用他那只大手，使劲敲打黑大门。里边，随着开门的响声，走出一个约有四十多岁的矬胖子男人。

“宋木匠，我来拿信用社订的那块木牌子。”

“看，这小伙子多精细，这么早就跑来了，快屋里喝碗热粥吧。”宋木匠手扶着黑大门，两颗黄晶晶的金牙，从笑开的两片薄嘴唇里露出来。

“木牌子做好了吗？我还忙着哩！”秀山站在门外说。

“好了，好了，就剩下刮刮平啦。你说，给咱信用社办点事儿，还能扔在脖子后头？往后还得求你们多照顾呢。嘻——嘻。”宋木匠一面说着，一面喊出学徒来，吩咐快给刮平。学徒满嘴含着饭，鞋也没顾提，就慌忙忙的钻进棚子，秀山真想笑出来。宋木匠凑到秀山的跟前，没话找话的叨唠开了：

“咱乡里的年轻人，我就佩服你。怪不得连春燕那个大中学生也看上你，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去找。上前线打仗流血，回来还不享受嘻——嘻。”

不用说秀山听这些梦话，就是看了这虚虚假假的怪样子，满心眼里也不舒坦，正想狠狠的碰他几句，可巧，学徒把刮平的木牌子搬来了。他狠狠地瞪他一眼，搬起就走：

“要多少钱？”

“都是自己用，还不好办吗？先搬去吧。”

宋木匠见秀山走了，摸着光滑的下巴，打了一个楞，又忙追上两步，小声的喊道：

“秀山主任，你站住。大伯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

“有话你就说吧。”

“你不知你大伯这人性，轻易不愿开口。咳！”他说着慢慢走近秀山，两手搭在胸前，像吃了苦瓜尾巴似的把嘴一裂，看来很为难。

“你说，信用社为啥不借给咱点钱呢？你是主任，掌着大权，这事总要明白吧？我这买卖又不是卖香、卖烧纸，庄户人家谁能离开木匠铺？信用社不扶助咱，垮台了，谁家死了人都得用席卷。是你能负责呀？是谁？你们的章程我可清楚。”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知道我们的章程更好，我们就是不怕知道的人多。信用社是扶住劳动人民的，不再掉着泪、咬着牙去借高利贷，挨剥削……”

“我也是劳动人民一份子呀！”

“你，我还不打算这样称呼你。往后最好是老实点，手腕是耍不出去的。”

宋木匠像劈柴棒子立在那里，两只绿豆粒一样的小眼睛吧嗒、吧嗒地挤了半天。他心里狠狠地骂道：“好兔崽子，枪口真是朝我来了。哼，这棵老树，够你们锯的，不用忙，早晚你会认识我宋老爷的厉害。”这是心里话，可没出口。这并不是宋木匠胆小、嘴笨。因为他考虑到秀山那“军人性气”还没改，不用说我宋木匠，就是他们一块混混的党员，有一点不好，就翻脸不认人，一点也不留面子；况且，秀山向来是个粗枝大叶、好大意的人，这话也许不是出于肺腑；要是回他几句硬话，也不准有自己的好处，光棍不吃眼前亏。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找个台阶，自动来个“向后转”回院去了。

秀山望着他的背影，又好笑，又生气，愤愤道：

“挣扎鬼，谁不认识你，祖祖辈辈放高利贷，农乐村人的血都快被你们喝干了，眼下又拿木匠铺当掩护。不用忙，让我们把信用社搞好，把你这棵臭椿树连根拔掉！”

…………

　　一九五四年仲秋　原稿于河北省平谷县人民银行　改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