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红野集>前言》
(2013-11-18 08: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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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红野集>前言》
我没有诗才。这是千真万确的。
小时候,由于穷,由于孤,由于战争,我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地念了两年多小学和将近一年私塾,就跟“学生时代”彻底告别了。这以后我的活动天地呢,除了那只有五十来户的靠山小村之外,就是村西边经过一个小五道庙、挨着干石头河道的两小块土地,还有村北边穿过枣树林、翻过一道山梁的小果园。参加革命工作了,区里、县里常走动了,这些机关仍然在十几里以内的山前或山沟里。接触的人呢,开始是本村一百多名男女老少,接着是区、县干部,还有拿枪打仗的下层指挥员和士兵,这些战友们差不多都想方设法弄到一只经常“拉稀”的,或者缺少一点零件的钢笔佩带在胸前,然而他们的大多数还都把我这个连首都的“都”字都不会写的孩子当成“文化人”看待哪!
……
我爱上了写作,一爱写作,就爱上了诗。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诗”,更不会写,我却写起来了。每天都写,到处都写,在我的眼里,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成诗,提笔就干,下笔一篇,从未尝过什么构思、推敲这类精神活动的酸甜味儿。尽管粗制滥造,不成文体,但那股子发作了的诗兴,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的的确确是难能可贵的——我这样看,如今还是这样看我走过来的那段路程。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真是太神、太奥妙了。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才认识到:我不是一个天才,而是一个时代的幸运儿。
……
解放了!处处都是新人新事新气象,许多我过去空想都不曾想过,如今都欢蹦乱跳地展现在我的身边眼前。即使我是在诗的土壤里沉睡的一颗劣种,在这春风春雨大好阳光的感召之下,也不能不发芽了!
就这样,我写起诗来了——实际上是一些快板、歌谣。
写了多少“诗”,我记不清,也不可能记清。反正我所经过的村庄黑板报上,都要抄上几首——这是我当时大量发表诗的园地;同时,自己用白纸锁线装订了两个厚厚的大本子,写了一首,就抄写在上边,“认真”又“严肃”,有的加个花边,有的还画了个文不对题的插图,五年间,满满当当,抄写了两大本子,见到谁给谁看——这是我当时出版的诗集吧?
我非常地珍惜它们!
……
我竟然产生了一点小苦恼。
一九五五年农业合作化高潮中,我从通县专区这块地方走出来,投入更大范围的急风暴雨、如火如荼的斗争生活里,加上新闻记者生活的习惯,我开始喜欢散文创作了;同时,我发现自己写过的东西,根本不像诗,没有一点诗味儿。从此,我明确的、一点不带痛苦地宣布:我没有诗才!
我辜负了培育我“诗兴”的故乡;更辜负了以雨露灌溉它的火一般的斗争新生活!
我丢下了写诗的念头,也丢了我所珍惜的那两本子“诗集”。如今落到何方,早已记不清了,或许已经变成了大哥们的卷烟纸,大娘们的引火柴,为大嫂们干什么需要服役了。
说丢了写诗的念头,实际上还是藕断丝连的。有时候,那股子诗兴,还会油然而生,就顺手在纸片子上抹它几笔,又顺手把纸片丢在烂纸堆里,或夹在一本什么书册里。
十二年后的七月二十三日,整理烂纸,无意中掏出一些写着诗的纸片,往昔的珍惜之情,又在我的心头复萌了。一边翻着,觉得只言片语还有那么一点意思,尤其引我回忆起许多东西,很多事情,很多早已断了来往的人:我想念这一切,也自然地想念那两本“诗集”了。
“诗集”是找不到了,但类似这些纸片的那些抄录诗歌的小本子也不算少,总还有希望看到它的一毛一羽。面对这些纸片子,我觉着还是把它们保存起来好。因为它们,是我走到今天的一个阶梯,不能过了河就拆桥。何况,我现在并未过了河,这个桥,那怕只是一块板子,也还应当留着!……
每个人,都有他光屁股或穿开裆裤的时代。如果说,丢失的那两本子诗稿是我光屁股的小影,那么,被涂抹在这些纸片的东西,就是我穿着开裆裤时期的照片,也是我越来越不成器、越长越没出息的证明。每个人都有过光屁股和穿开裆裤的时期,用不着羞于见人,更不必把它撕掉,只是别装在红漆镜框里、高悬在卧室中央,向那些从叼着奶头、骑着尿片就高明者面前展示就够了。
这样一想,继续翻那些没有翻到的东西,翻到一首,马上抄下来,几个夜晚,抄了这么几十首。没有任何选择,除个别篇章减掉一些过于冗长的地方、剔去几个生冷或不通的文字,完全保留了它们原来的真实面貌。
抄完之后,写了这么几句话,订在本子前边,不过是信笔由心,发下偶然而至的感想而已,没有别的目的。
我想再下一番功夫,把“光屁股”时期的照片也搜集几张,订在一块儿,那时,我要痛痛快快地写一篇感想!
诗是一种最便于投入战斗的武器!
……
我是没有诗才的。
然而,直到今天,我还爱诗;因为我爱这个诗的生活、诗的人民、诗的国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