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王致远
——遥寄天国之一
杨啸
致远兄,时间过得好快!屈指算来,你离开我们已过去21个年头了。这些年来,你在天国过得好吗?
在你去天国之前,好友李学鳌已经去了那里;在你去了那里之后,杨沫、管桦、王主玉、张长弓、浩然……等好友,也都陆续去了那里。你们在那里见面了吗?你们还像过去那样,常在一起欢乐地聚会吗?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你,想起你在世时,我们亲密交往的那些情景。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你初次见面,是浩然和李学鳌带我去你家的。那是1973年的秋天。天气不冷也不热。那时,你正在和严文井同志一起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那年5月间,我的儿童长篇小说《红雨》,在你和严文井同志的热情肯定和支持下,已经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点书出版了。
我们是晚上到你家去的(因为你工作很忙,白天要上班)。去之前,我们已经在电话上和你约好,你在家里等着我们。我们从浩然家出发,坐公交车,在和平里你家附近的车站下了车,却不知怎么竟转了方向迷了路,围着你家附近的几栋楼房转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的家。让你等得很是着急。那时还没有手机。如果是现在,用手机和你家里的电话一联系,你就会清楚地告诉我们,路该怎么走,甚至会出来接我们,就用不着那么费事了。我们到了你家,向你说了转向迷路的事,你哈哈大笑。你的笑声是那么爽朗。至今想起来,那爽朗的笑声,还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
浩然和学鳌向你介绍了我。因为浩然和学鳌和你是好朋友,而他们俩又和我是好朋友,因此,你一下子也就把我当成了好朋友。这,我从你那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叫我杨老弟,你也就亲切地称呼我杨老弟。从那以后,多少年来,你总是那么亲切地称呼我。
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很高兴,很轻松,很愉快。谈话中,欢乐的笑声不断。主要是浩然、学鳌和你谈得多,我插话比较少。这也是我一贯的性格,初次见面,我总是不爱多说话;尤其是当你们几个谈兴正浓的时候,我不愿多插嘴,打断你们的话。那天,具体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有你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浓重的陕西乡音,爽朗响亮的笑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那以后,我就到你家去得多了。有时是浩然和我一起去,有时是学鳌和我一起去,有时是我自己去。后来常去的,又加上了王主玉。再后来常去的,还有高占祥(当高占祥从河北调到北京工作之后)。1974年到1975年这两年间,我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先是写电影剧本《红雨》,接着又改编电影剧本《西沙儿女》。从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前路过的,正好有一路公交车到和平里你家附近。我就常坐那路公交车到你家去。一般是吃过晚饭后去,去了,谈一两个小时,然后再乘那公交车的最后一班车,回北京电影制片厂。要不,就是星期天去。当我星期天去你那里时,常常在你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开始,我还怕耽误你的时间,坐一会儿就要走,你总是拦住我,不让我走。其实,我心里也是不想走的,总想再和你多谈一会儿,于是也就听你的,留下来继续谈。中午和晚上,你总要留我在你家里吃饭。常常是我们正在谈着,大嫂就已经默默地把饭做熟了。饭也就是家常便饭。常常是煮面条,或者是蒸米饭。菜嘛,也是简单的一两个菜,炒鸡蛋或者炒茄子、炒豆角什么的。你从来生活简朴,反对排场。就是客人到了你家,也总是用这样的家常便饭来招待。饭菜虽然简单,但所有的朋友都会感觉得到,你的那颗心是热的。每逢我到了你那里,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话题多数都是谈文学。常常是我把正写着的,或准备写的作品讲给你听,随后就是听你帮我出主意。你总是能帮我想出很好的主意和建议来。
1977年,我把写出的另一部儿童文学长篇小说《绿风》,又交给了你所主持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责任编辑杨植材同志看了,认为很好;又经过二审,也认为很好;然后交给你进行终审。你看后,也肯定了基础很好,但却提出了好多处修改意见。你从来就是这样,越是朋友的作品,越是要求严格。而且,你所提的意见,都是非常中肯、非常有道理的。你细细地、一条一条地向我谈了你的意见。我听了,感到茅塞顿开,当即表示要照你提的意见进行修改。并且对把作品进一步改好充满了信心。我借用了王主玉在沙滩《红旗》杂志社院子里闲置着的一间房子,把自己封闭起来,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改写了书稿中的七八万字。你又看了之后,这才表示满意了。很快就发了稿,于当年的11月间,把书印了出来。第一版就印了30万册。
你为了帮助别人把作品改好,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宝贵的心血。这些作品的作者,有的是你的朋友,更多的是你素不相识的人。比如,山东的作家郭澄清,你为了帮助他把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刀记》(上、中、下三卷)改好,你一遍又一遍地看稿子,一遍又一遍地提意见,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一遍不满意,两遍;两遍不满意,三遍……还有,四川王群生的长诗和长篇小说,也不知你为其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然而,对你自己的作品,却总也顾不上写,顾不上改。你的第一部长诗《核桃坡》,用了多年的业余时间写出后,一直因为没有时间修改,而你对自己的作品又要求极严,不修改得自己完全满意了,是绝不肯轻易出手的。就这样,拖了好长时间,才得以面世。《核桃坡》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界的高度评价。被公认为是我国最优秀的长诗之一。广大读者和朋友们,都殷切地期待着你把长诗的第二部写出来。其实,你的第二部长诗《长歌行》,是早已构思好了的。然而,却又是一直顾不上写。我曾几次劝你,让你请上几个月的假,把《长歌行》写出来。我对你说:“你要知道,广大读者都在期待着读到你的长诗第二部。你工作是为党做贡献;写出你自己的作品,满足广大读者的需求,同样是在为党做贡献。”而你总是说:“老弟,其实这我自己也知道。可是,当下手头的工作实在多,有好多别人的稿子急等着看,急等着发稿,我自己的东西实在是顾不上写。等再过一段时间,能抽出工夫来的时候,我就着手写。”就这样,还是一拖再拖。又拖了好长时间,你始终也没有请创作假,还是用业余时间,把长诗的第二部《长歌行》写了出来。这首长诗,又是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界的高度评价(高占祥同志以《诗海明珠》为题,写了六七万字的评论文章,对你的两部长诗,予以高度赞赏)。于是,朋友们又催着你赶紧写第三部(我和学鳌,就曾催促你多次)。其实,第三部的内容,甚至其中的一些诗句,你也是已经构思好了的,可以说是已经胸有成竹。但还是因为你只顾工作,抽不出时间写自己的东西,直到你与世长辞,也没有把你的第三部长诗写出来。这不但是你自己的损失,也是中国文学的损失。因为,我可以肯定地说,你的第三部长诗,也会像你的前两部长诗一样精彩,会是中国长诗中的一部杰作。这部杰作,就因为你的“公而忘私”,因为你只顾“为他人做嫁”,而未能出世,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在读者面前出现了。
后来,你离开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到文化部新组建的文化艺术出版社去主持工作。你仍然是那么忙,仍然是只顾为别人做嫁,而顾不上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你的第三部长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流产了的。
你总是以自己善良的心去看待别人。在你的眼里,似乎这世界上就没有品质不好的人(只有那些你亲身受过其害的人,你才知道这人品质不好)。记得你已经是在文化艺术出版社主持工作,有一天,在你的家里,我碰到,你的一个副手(此人是你从外地把他调来,提拔为你的副手的),跟你谈话。那人说起话来,虚张声势,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对你说了许多在我看来并不是实事求是的恭维的话。那人走后,我对你说,我看这人有点靠不住。你却解释说,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让人看来有点华而不实,人品还是不错的。后来,当你离休之后,你手里再也没有权了,此人掌握了出版社的大权,立刻就脸色大变,不但对你不再尊重,并且在许多事情上,对你百般刁难。这时,你才对学鳌感叹地说:“还是杨老弟看人看得准。我以前可没有想到此人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总是一心投在工作上,并且一心为公。对朋友,你的心是非常真诚的,情深意挚的;然而,对好朋友,你却从来并不额外照顾。在你主持文化艺术出版社的工作之后,我曾把一部寓言诗稿《蜗牛的奖杯》交给你;学鳌也把他的一部《李学鳌诗选》交给了你。你虽然认为两部稿子都是不错的;但你总是考虑到出版社的经济效益,一直把我和学鳌的稿子压在你那里,始终没有出版(正如你后来给我的信上所说,当时要出版这两部书稿,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以至到你从主持工作的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于1986年7月2日,怀着沉重的心情,给我写了如下的信:
杨老弟:
最近我在家里处理积稿。此类事,在我来说几十年都没断过。有的有了“婆家”,有的没有“婆家”,总之是日夜川流不息,因此从没有异乎寻常的感觉,可以说惯了。唯有这次却大不相同。翻开稿子或提起笔来,就产生起永别的感觉。心中不由得涌起欠债的潮头!想到老弟,我更觉得如此!近几年来,虽说是一社之长,对我弟毫无支持,未尽举手之劳!在当时,出于内部初创,举步艰难,后来又遇到出版界特殊的共同困难,总把希望寄托到明天,可是岁月不饶人,不知道自己竟老了。现在,回头一想,真是欠下很多永远难还的债!我弟《蜗牛的奖杯》,在我不安中、期待中压了好几年,现在我说什么理由都是多余的,我弟在此件事上也不必原谅我,我欠的是我认为是我老弟的债,如同学鳌,兄弟之间,欠就欠了。今日将稿件寄给你!债,我只能存在心底,永远不还了!
……
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不但是沉重的,而且是酸楚的。我当时读着你的这封信,心情同样是沉重和酸楚的。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了你对我友情的真诚和深沉。现在,当你走了20多年后,我把你的信翻出来重新读,我的眼里由不得涌出了泪水。
可以告慰你的是,那本寓言诗集《蜗牛的奖杯》,在你走了之后,已经由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于1990年11月出版了(由著名画家陈永镇画的插图)。并于1994年获得了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寓言评奖的二等奖。那本《李学鳌诗选》,后来也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了。
因为你的待人真诚,因为你的热情好客,北京的朋友,或是外地到京的朋友,常在你家聚会。我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写电影剧本的那两三年,和我一起常去你家聚会的,有浩然、李学鳌、王主玉……等。记得有一次,王主玉、张长弓、贾漫和我,在你家聚会时,咱们一面喝着酒,一面作诗联句。在规定的时间内,谁接不上符合要求的诗句,就要被罚酒。那欢乐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可惜的是,没有把当时联句的诗记录下来。
后来,我离开了北京。但每逢到北京去时,总要去看望你。有时去了,你就让我住在你家。因为你工作忙,白天没有工夫;只有住在你家,到了晚上,我们才能尽兴地畅谈。往往是一谈就是大半夜。记得,有两次,我们竟一直谈到天明。
你们家那位大嫂——你的妻子,是一位朴实的农村妇女。她心地善良,勤劳简朴;她虽没有什么文化,却通情达理,待人真诚。几十年来,你们俩一直感情很好。你对我说:“她对我的工作并不懂,也不会知道我做的这工作,或是我写的书,有什么意义;可是,她知道我是个好人,相信我整天从早到晚地忙碌,也一定是在做好事。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地支持我,把家务担子都挑了起来,让我放心地干我要干的事。所以我对她是很感激的。”我认识你和大嫂的时候,你们才是50岁多一点,可是,大嫂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为这,还闹过一个笑话。那是张长弓第一次到你家去,是我陪他去的。一敲门,大嫂开了门,长弓一见大嫂满头白发,竟以为是你的母亲,开口就问候:“大娘好!”我连忙接过话去说:“这是大嫂。”闹得长弓很不好意思,大嫂却平静地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据说,这样的误会,在别的朋友到你家去时,也曾经发生过。所以大嫂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你和大嫂一生相亲相爱,你从来也没有嫌弃过她。由此,也可以看出你的为人,你的品德。朋友们说起这一点,都由衷地对你表示敬佩。
1989年9月初,学鳌不幸去世。我专程到北京,去参加学鳌的遗体告别。到北京之后,我才知道,你正因为患了一场重病(据说是脑瘤)住在协和医院。参加完学鳌的遗体告别之后,我和杨植材同志一起,到医院去看你。在去医院之前,我已经想到,你肯定会问,是不是见到学鳌了?学鳌的情况怎么样?我不能把学鳌已去世的事告诉你,因为那样会让重病中的你悲痛难过而加重病情。必须对你撒一个善意的谎……我们到了医院,你正在病房里的病床上躺着。一见我和杨植材走进病房,你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马上在病床上坐起来,高兴地笑着说:“哦!杨老弟!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到北京来有点事,是找植材同志谈一部稿子。植材同志说你因病住了医院,我就和他一起到医院来看你了。”果然,你第二句话就问:“你见到学鳌了吗?他的情况怎么样?”我就按照事先想好的对你说:“我昨天刚来到北京。还没有顾上去看学鳌。听说他的病情还比较稳定。明后天再去看他。”你听了这话,才放了心。然后,兴致勃勃地坐在病床上跟我和杨植材谈起来。这天,你的精神很好。谈话,声音很洪亮。你对我说:“杨老弟!你不知道,前些日子,让这个病可把我折腾苦了!一会儿头疼得要命,一会儿恶心呕吐。一吐起来,就呕心呕肺的,那个难受劲儿,真是没法说……说实话,我被折腾得实在是有点不想活了!老弟!也许是因为你要来,是你给我带来了喜讯。昨天,一位专家给我检查后,告诉我,说我的这个病他能治好。这就给我增加了战胜疾病的信心。正好今天你们又来看我,我的精神一下子就格外好了起来。你看,我这会儿跟你们谈话,像个有病的人吗?”我说:“那太好了!要相信人家专家的话。你的病,肯定是能治好的。你这一辈子净做好事了,好人一生平安嘛!”你听了我的话,高兴地笑了。说:“老弟!这场大病,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想得最多的,是我那一直还没有写出来的第三部长诗……”随后,你就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讲起了你病好后,要如何抓紧时间写你那第三部长诗,如果不把这第三部长诗写出来,会是你这一生的最大遗憾。你说,你早已经把第三部长诗构思好了。当然,要把这部作品写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块硬骨头,是不会好啃的。但你已经下了决心,一定得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我说,让你少说点话,休息休息,不要累着。
你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觉得累。特别是跟老弟你们说说话,我感到心里高兴,心里痛快!”
就这样,你坐在病床上,一直谈个没完没了。谈呀,谈呀,谈了差不多一个来小时。
我和杨植材见你过于兴奋,怕你太累了。只好打断你的话,起身告辞。说我如果在北京多呆几天的话,就再来看你。你这才恋恋不舍地看着我们离开了你的病房。
出了病房,我和杨植材也很高兴。相信你说的,那专家能把你的病治好。
第二天,我就离开北京,回了呼和浩特。
没想到,只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从主玉兄那里得知,在我离开北京后不久,你就与世长辞了!
我问主玉兄,为什么没有把你去世的消息及时告诉我?主玉兄说:“因为你刚刚参加了学鳌的遗体告别回去不久,不想再让你大老远地往返折腾了,所以就没有告诉你。”
就这样,在协和医院病房里的那次见面,就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你那兴致勃勃和我们谈话的音容笑貌,这么多年来,常常会清晰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2010年4月22日于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