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水:《挥之不去的往事》(一)
(2012-08-08 09:02:24)
标签:
浩然梁春水陈绍谦挥之不去的往事文化 |
分类: 资料 |
挥之不去的往事
梁春水
父亲浩然离我们远去了,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整理资料时翻出了我在1991年的两则记事。
一.
(1991年2月8日)
《北京文学》1990年10月号上以头条的位置,推出“陈绍谦小小说25篇”。这在《北京文学》是从来没有过,在全国其他刊物上也是少有的。把陈绍谦这位农村作者郑重地介绍给广大读者,是父亲9月份就任《北京文学》主编以后做的第一件事。父亲与这位农村作者之间有着一段平平淡淡、延续了10年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在北京郊区生活写作。1979年在通县的北京水暖模具厂里借了间房子写小说。到我完成学业的1980年,在县城里有了一个容我们父女安身的家。许多业余作者、文学爱好者和热心读者,也就开始在这个家里出出进进。一个工厂的书记托人捎话,说起他在平谷农村家里的一个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20多岁,不能剧烈地活动,于是就迷上了书,迷上了文学,又很勇敢地拿起笔来。这位父亲要为儿子找一个老师,想让儿子那不可捉摸的生命里多一些阳光。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如往常一样出去跑步。这一次他去了许久才回来,告诉我:“一直跑到铸石厂,那个有心脏病的青年来了,就住在他父亲的厂里。我去看看他。”这个青年人便是陈绍谦。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作家与一位农村习作者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书信来来往往,都是经我的手传递,十年未断。如若把它们汇合起来,便是一部“书”了。在这“书”里,我认识了农村青年陈绍谦。他很不幸,还在学说话时,就被名医院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长大了仍然体弱,做不了农村里的种种活计。在家里呆腻了,见到一本没头没尾的《艳阳天》就看起来。这之前,20岁的他没读过任何小说。
陈绍谦有时也怀疑自己,在信里问:那些短短的、平平淡淡只有几页纸的东西能叫小说吗?下一次的信,就完全不同了,说有了老师的肯定,信心更足啦。
1984年,父亲在京郊搜集长篇小说《苍生》的写作素材。一次,他特意拐了个弯儿,到平谷县的赵家务村,那是陈绍谦生活的村子。车到村外,父亲示意司机停车,叫同行的人先进村,到陈家报个信儿,他担心自己的突然来到,让那颗不大强健的心脏承受不了。尽管做了这样的安排,陈绍谦还是兴奋得手足无措,连沏好的茶水,也忘了给老师倒上一杯。
那些年由我转交给父亲的信件中,陈绍谦的信是最准时的,不论是否有回音,都每隔一段,便有一信。有时很短,就几句问候;有时又很长,信封上贴满一排邮票。他总说,因为老师,他脆弱的生命才延续到今天,而且不是稀里糊涂地活着。时时能从老师的信、老师的书、老师任何一点消息里,获得生命的能量。他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专注和执著。
那一次,他的信似乎迟到了些日子。原来他又在苦恼着自己,他说自己的小说发表了,也有获奖的,却越来越感吃力,老是收到退稿。翻看时下的刊物,就觉得土里土气的自己怕再也无法跟上。
很快,他就又有一信来,说不要老师再为他的稿子四下里去求人,去碰壁。他会按老师来信中的教诲做的,永远记着自己是农民的后代,不忘黄土地与家乡父老的养育之恩,他说家乡故土的父老兄妹,永远是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为他们而写。即便现在发不了,也一如既往。
此后,又时常有小小说寄到。我和父亲为他积攒了厚厚的一摞。一个平凡的人,记述着身边平凡人中间的平凡小事,字里行间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在有限的活动空间里,他竟能如此细心地体验感受着生活。
1990年9月,父亲出任《北京文学》主编。10月份就推出陈绍谦小小说25篇,父亲说,一两篇、一两篇地发不行,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无声无息。非一下子拿出25篇,不足以震动读者,还要开个会,专门讨论这个成长中的作者还不十分成熟的作品。他毫不掩饰,这一切都是为了扩大影响。不光对作者本人,也要给生活在农村的文学爱好者一个鼓舞,让他们也都有信心拿起笔。我们要看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批人。大众文学,需要大众的参与。北京文学编辑部及主编的此举,得到人们的肯定,说他们不是在扶持陈绍谦一个人,而是在扶持一支农村作者的队伍。
1990年的12月,《北京文学》召开陈绍谦作品讨论会。会后的半个月,陈绍谦又有信来,说作品讨论会叫他更振奋。每日早早起床锻炼身体,然后一面读书一面写作。十来天里,天天都有收获,他的草稿本子上已积累了上百篇的小说素材。陈绍谦该有个飞跃了。有人说,浩然的所作对陈绍谦是“扶上马”又“送一程”。
父亲说过,一个重病缠身的农村青年,没有对人生,对生活的爱心,没有对文学的痴迷,不可能这样一步步地走过来。他是那样认认真真地对待生命,认认真真地对待文学。我们的文学事业正是靠这样的人延续发展下去。
十年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物质的交往,哪怕是一点点。算起来除了书与信的往来,总共四次短短的会面。他们的关系是淡淡的,又是浓浓的。
这两年,陈绍谦随家人进了城,父亲告诫他,人离开农村心不能离开,忘了生育你的黄土地,你就没了根。讨论会后,父亲想着跟平谷县领导联系,为陈绍谦回乡体验生活做些必要的安排。建议他春暖花开后,由他母亲陪伴着,能常回农村老家走走。如他老师一样,永远心系农村这片热土。许多人都希望也相信着,陈绍谦小说创作的新阶段就要开始。
上个月,我收到陈绍谦厚厚的一包书稿,很是吃惊,眼前晃过他瘦削的身影。仅仅十几天能有这样的收获?接着我惊住了,手里捧着的这厚厚的一摞,竟然是陈绍谦的遗稿。
他猝然而去留下很多遗憾:讨论会上的鼓励与肯定,诚心的建议与启发,都还没能在他将完成的小说里体现出来;他的老师浩然给他的建议也没有得以实现;一切刚刚开始,他只有34岁……
后来我又见到陈绍谦的父亲时他告诉我,因为有了文学,因为遇到了我父亲,他儿子这最后的十年活得很充实很满足,没有遗憾。
一个平淡的故事结束了,或许另一个故事正继续着。
1991.02.08于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