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文学史评价
萨支山
50—70年代的文学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人和事,最近一段时间,又慢慢地引起人们言说的兴趣,并引发一些不大不小的笔墨官司。比起一片死寂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一些史料的挖掘整理,内部档案材料的逐渐披露,都会给这一时期文学的研究带来十分重要的影响。不过,就目前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来看,很多都集中在一些具体的人事纠纷上,比如郭小川的私生活,丁玲与沈从文,沈从文与萧乾,舒芜与胡风等等。毫无疑问,搞清这些事件的是非曲直,对于当事双方是重要的,而且对历史和文学研究也并非没有意义。但是,更多地思考、清理这一阶段的文学,比如它的文学体制,它的生产机制,在我看来却是更为重要的工作。可惜,现在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很少看到。
浩然也有许多“公案”,先是几年前《金光大道》重版,再就是口述回忆录。
文学史上对浩然的评价是很有意思的。作为“文革”时期为数不多的走红作家,他的一些作品如《西沙儿女》、《金光大道》,在“文革”被宣布为“浩劫”的八十年代,或被评判为“阴谋文艺”,是“适应‘四人帮’的政治需要,炮制上市”,或被认为是“深受‘四人帮’反动思想的影响,走向创作歧途”,而对“文革”前出版的《艳阳天》(第一卷1964年出版)则是有褒有贬,认为它“一时很有影响”,作家具有描写农村生活的才能,但同时小说又是对阶级斗争理论的演绎(《当代中国文学概观》,P:36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这样的文学史评价体系显然是处于一种含混的状态,既有八十年代的“文学”标准,又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标准。从“文学”维度来看,“真实”是其中重要的一把标尺,而它又和意识形态上的“正确”与“不正确”紧密相连,“正确/真实”与“不正确/虚假”这样的判断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质疑。所以在九十年代,当我们还把这种文学史评价标准当作是恒久的标尺的时候,困境就出现了。1994年《金光大道》重新出版,这件事在一些人心中引起的愤怒与不安,与其说是对昔日政治梦魇重现的恐惧———同样的事件还有“红色经典”“样板戏”的再度上演,不如说是体现了整个文学史评价体系权威坍塌后的困惑。浩然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金光大道》所描写的生活情景和人物,都是我亲自从五十年代现实生活中吸取的,都是当时农村中发生过的真实情况。今天可以评价我的思想认识和艺术表现的高与低、深与浅,乃至正与误;可以说我们那时的做法错了,但不能说它们是假的,是编造出来的假东西。当浩然将政治正确与真实分开谈论的时候,他的确是击中了这个评价体系的要害:没有了政治正确,我们用什么来评判真实与否呢?这样,《金光大道》是否真实的问题,就永远也无法解决,而对它的评价,也不可能会有令人信服的结论。
其实,类似的争论早在多年前就发生在另一位作家柳青身上了,那次是在提倡“个人承包”的背景下讨论梁生宝的形象是否真实。不过,当时的讨论并没引起多少人关注文学史评价问题。另外,将柳青与浩然的文学史评价进行比较也会发现一些有趣的问题,就是在同一种评价体系下,为什么对二人的评价会有如此大的差距。褒扬《创业史》的词汇是:“史诗性”、“高度真实”、“新人典型”,这些术语的集合是一套评价系统,而以此观照,它们同样也适用于《艳阳天》,因为我们没有理由说梁生宝是典型,而萧长春就不是;《创业史》的“创业”是真实,而《艳阳天》的“守业”就不是。而且,不少评论还庆幸柳青没有全部完成《创业史》,因为他们预计按照小说的矛盾发展线索,《创业史》同样会陷入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基本模式里去,而这,正是他们批评《艳阳天》的。不过,我更愿意反过来看,就是如果这个预计真的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它恰恰证明了这两个作家、两部作品存在着巨大的共同性。
所有这些判断的矛盾和困惑,都指向一个混杂的有裂隙的文学史评价体系,而发现混杂和裂隙,当然是清理和研究的起点。
原文网址:http://dadao.net/htm/culture/2000/1120/71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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