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
小雪花飘飘洒洒地下着。楼房、马路、小柳树、电线杆,都是银装素裹,北京城变成了纯白的世界。
陈老太太在门口站了会儿,见街上行人不多,估计不会再来人打电话,就回转身关上门,随后又把炉火封住。她侧着耳朵听了听,西屋里没有动静,儿子、媳妇都睡着了。躺在自己床上的小孙子,也抱着小狗熊睡得很香甜。她在床边上坐下来,快到十点半了,还没有一点睡意;做点活吧,里外扫了一眼,什么地方也用不着搁手了。明天星期日,儿子、媳妇都歇班。他们下午回到家,就像是比赛似的,把里里外外都替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孩子们的心意她知道。现在,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放着的一双新毡鞋和一条绿毛线围脖上边。这鞋是儿子买来的,他说:“妈,今个我发薪,给您买双鞋,看个电话,到处传呼、到处跑,穿上这个暖和。”围脖是媳妇买来的,她说:“今个我得奖了,给您买条围巾,出来进去,围上点儿免得风吹。”孩子们想得多周到,多会疼人呀!老太太想着,看着,不由得乐了。
她脱衣上床,临拉灯的时候,又习惯地朝着挂在墙上的电话机瞥了一眼。这时候街上静极啦,只有远处工厂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响,偶尔有汽车从门口经过的扎扎声。北京像个不知疲倦的人一样,不论黑夜白天,永远都不休息。老人家在北京住了五十个年头,经过许许多多的夜晚,她觉得最有光彩、最充实的是这三年。三年前,当两个儿媳妇陆续地过了门,接着又抱上了孙子,街坊邻居的老姐妹都替她高兴,见面就说她:“你是有福的人了,可以享几天福了。”陈老太太自己反而更不安了。她一天到办事处跑好几趟,一定要求点工作。二十五年前,拉洋车的丈夫冻死在马路上,她就拉扯着三个可怜的孩子熬日月。她在前门外卖过烟卷儿,在王府井缝过穷,拾西瓜皮当饭,拣煤核生火,那个苦日子比黄连还要苦几分。穷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赶上如今这个好天下呀!陈老太太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够不热爱这个好光景啊!照她的话说,趁着自己还有把力气,也应当给大伙儿效点儿力。那天儿子跑回家来对她说:“妈,您有工作了,街道的公用电话安在咱家里,您就替大伙儿接电话。”当时,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想:这叫什么工作,电话又不用背着,又不用抱着的,有啥意思?可是没几天,她这个想法改变了。她那一向安静的房屋热闹起来了。胡同尽里边住的人,有工厂的、商店的、演戏的、教书的,各行种业的人,在她这里走进走出,都热情地叫她陈大妈。五十年也没有这几天认识的人多,更没有这么多的人跟她亲近过。小小的电话机,竟有这么大的威力,把她跟整个街道的人连在一起,跟整个北京城连在一起。她给那些见过面的人办事儿,也给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办事儿。她爱上了自己的工作,爱的深沉。小小的电话机,给陈老太太的晚年增添了莫大的乐趣……。
老太太似睡不睡的当儿,被一阵铃铃铃的声音惊醒。她习惯地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拉亮电灯,披了衣服,拖着鞋,扑到桌子跟前,抓起电话机问:“要哪儿?对,是,您找谁?”
电话里响起一个男子急促的声音:“同志,我想找个人,不知能不能找到。”
陈老太太说:“谁呀,只要住在这条街上,就一定能找到。”
“他是我们厂的技师,今儿个住在他老岳父家了。”
“他岳父住我们这条街吗?门牌几号?”
“几号可不清楚,就知道他爱人叫小张。”
“姓张的人家可多了……”
“是呀,我也知道不好找。可是我们一台机器坏了,只有他才能修理,就想碰碰试试。麻烦您了,实在不好找,我自己去一趟吧。”
“喂,喂,别放下。”陈老太太大声地朝对方喊着,心里打着转,就说:“连门牌号码你都不知道,这么远,又下大雪,你跑来敲谁家的门呀?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半个钟头以后给你回话。”
陈老太太挂了电话,穿上儿子给她买的新毡鞋,围上媳妇给她买的绿围巾,打起布伞,开门就往外跑。
冷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立刻包围了她。她大步地向前走着,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立刻又被落雪淹没了。走着,走着,她猛地停住,暗自想:到底先去哪儿呀?她放慢了脚步,满脑子搜寻着她对这条街上每一户人家的印象。十五号姓张,有出嫁的姑娘,听说不在北京,是不是最近回来了;二十三号也姓张,老两口子在家,儿女们都另住,也可能是他家……。
她又继续走,在一个红门口停下来了,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电铃。她顾不得好多,就用力拍打,门缝和铁环上挂着的雪团,簌簌地滚到她的手背上。
好久,出来人开门了:“呀,陈老太太,有事儿吗?”
陈老太太陪笑道:“同志,打搅您了,请问您家有客人没有?咹,您有个在工厂工作的女婿吗?”
“有,有,他们在武汉,来长途电话了?”
“不是,我找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陈老太太拐进一条小胡同,又打开另一家的大门。得到的回答更离奇,人家根本没有女儿。她又说了一堆抱歉的话,又走到另一个姓张的门口……。
六个门口都叫开了,都扑空了,陈老太太心里犯了犹豫。这么晚了,又是这么冷的天,平白无故把人家喊起来,让人家受冷,又让人家受惊,她实在有点不忍心了。她的脚步沉重起来,好像迈一步都很艰难。
风在吹着,雪在飘着。小雪花在路上飞舞,闪着银星儿。忽地,雪团从旁边的屋檐上滚下来,遮在灯上,街口一阵黑暗。陈老太太立刻联想到停了的机器,想到工厂里那些焦灼的工人同志,好像所有的流着汗水的面庞都朝着她,所有期待的目光都看着她。她身上又升起了力量,大步地向前走去。她暗自下着决心:没别的办法,就算把所有姓张的门敲开都扑空了,也得敲!
当她敲开第八个姓张的大门时,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人:
“老大娘,您找谁?”
“我找一个工厂的技师,有急事儿。”
“什么急事儿?”年轻人显然是吃了一惊。
“你就是吗?真的?”陈老太太惊喜若狂,两手发抖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条:“看,看,是这个工厂打电话来找你。”
年轻人赶紧接过纸条,凑到路灯下展开一看,连忙说:“对。就是我。老大娘,让您辛苦了。快到屋里暖和一下吧。”
“快回厂吧,机器坏了,等你去修呐。”陈老太太自在地舒了口气,用手把一缕吹到额前的灰发掠到耳后,又叮咛一遍:“你走吧,越快越好,机器坏了。不快点修上,好多人都得停下手等着!我现在回去先用电话告诉厂里一声,让他们少着点儿急。”
陈老太太转身往回走,年轻的技师又在她背后说了句什么,她顾不得停下来听一听,就急急地朝家里走了。
雪花飘飘,在老人那绿色的围巾上涂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三日
初次发表于1962年1月《北京日报》。收入《北京街头》、《浩然全集》第18卷。选入上海教育出版社1964年6月《中学课外阅读文选》第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