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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哭哭可卿
曹声明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是甄士隐大悟大彻后，为疯道人的《好了歌》所解注的一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历来被认为是消极的人生观，但是，细细品味，这其中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社会就是一个大舞台，生旦净末丑，各演一角。《红楼梦》第十三回，看一看宁国府长孙媳妇秦可卿死时众人哭丧时的表情，听一听众人哭声里的真伪，你才会对人生如戏这句话有真正的体会。作者在这回书里为我们开讲了一堂精彩的人生课。
　　秦可卿死讯传到荣国府时，“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秦可卿凭借她的花容月貌，慈爱温柔之美德，不仅赢得众人的喜爱，也获得了贾母的欢心。作者不惜笔墨，写出了荣国府众人悲痛的原因，因此那哭声是真诚的，那是货真价实的伤心泪。秦可卿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奇怪的是，作者只用“里面哭声震山憾岳”几个字一笔带过，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哭声大并不等于悲伤大。真正的锥心之痛，常常是泣不成声。原因不说自明。贾珍同儿媳可卿乱伦的绯闻，在宁国府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卿的声誉在宁国府已经大打折扣。可卿的弟弟秦钟晚上回家，尤氏指派人去送，府里的仆人磨蹭了半天也没人愿意，最后只得派喝醉了的焦大去送，结果，惹得焦大趁着酒兴大骂宁国府的畜生们，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可见，秦可卿的身价在宁国府已经跌落到了何等地步！由此看来，一个人赢得的声誉同她获得的泪水永远成正比。因此，摇山憾岳的哭声完全是哭声大泪点小，即使这点小泪水，也是水滴多于泪珠。
　　在宁国府，该哭的没哭，不该哭的却哭得如泪人一般。这也让人感到奇怪。俗语说一夜夫妻百夜恩，贾蓉和可卿这对小夫妻正属青春热恋之际，可卿突然撒手离去，最悲哀的应该是贾蓉，可是，令人疑惑不解的是，整个丧期，没听见他一句哭声，没看见他掉一滴眼泪。一直到了首七第五天，他才露面，贾珍命他换了吉服，领了一千两银子，捐来个龙禁尉的官凭回来。夫妻感情冷淡寡情到这等地步，全是因为天香楼那档子绯闻。另一个应该伤心的是婆婆尤氏，但蹊跷的是，媳妇死时，不早不晚，恰好在这时犯了胃疾旧疾，睡在床上，一睡就是可卿丧期的四十九天。贾珍把淫爪伸向了儿媳可卿，受伤害最大的人就是贾蓉和尤氏，他娘俩不哭无泪实在是情有可原。贾珍身为可卿的公公，他为好儿媳的离世伤心落泪，本无可指责。但是，他哭得泪人一般，悲伤得柱着拐杖，要尽自己所有办一场豪华葬礼，这就大为可疑了。作者遵从了畸笏叟的意见，删除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但是，作者还是有意留下了贾珍多处的淫爪痕迹，贾珍如此不避嫌疑的大哭，这更加坐实了他在天香楼乱伦的事实。贾珍这份龌龊的淫情实在不值得评判，他只是短暂的悲痛伤心，过后不久，也就烟消云散了，一点也不影响他亢奋的情欲，他那双淫爪很快又伸向了尤二姐，尤三姐这对姊妹花。贾珍哭儿媳，权当人们看了一出好玩好笑的折子戏。
　　对可卿之死感到最悲哀伤痛的首推贾宝玉。“宝玉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真奔一口血来。”请问：世上还有比这以血代泪更悲伤的吗？脂砚斋在此处评点道：“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我们不清楚脂砚斋是如何作出这一判断的，我们只知道，宝玉正值青春年少之时，处于春情萌动期，鲜艳妩媚，袅娜风流的秦可卿即是宝玉的梦中情人，也是他的性指导老师，同时又是她的铁杆粉丝。我们有理由说，这就是宝玉的初恋，一场纯真的精神恋爱，这是一个少年对异性美貌温柔所自然流露出的爱慕。当然，这远远没有达到宝玉日后同黛玉那种志同道合的思想境界，虽然她们同属纯真的精神层面。人间最可宝贵的就是没有任何名利权势污染的爱情。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之所以赢得了人间无数痴情男女的赞美，赚够了她们的泪水，因为纯真的爱情则是真善美的至高境界。宝玉为可卿所吐出的这口心血，就是日后宝玉为黛玉用心血书写的那份情书的第一笔！当然，这也是可卿从人间带走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除了宝玉之外，哭可卿最悲伤的当数王熙凤。“凤姐款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可卿和凤姐都是贾府脂粉队里的英雄，两人惺惺相惜，凤姐的体己知心话只同可卿说，可卿的远大抱负只对凤姐讲。凤姐失去可卿后，那种英雄四顾皆茫然的寂寞，大雁落单不成行的悲凉，唯有无声的泪水才能为之倾诉。可卿死后，她的丫鬟瑞珠触柱而亡，丫鬟宝珠愿为可卿义女，出家为可卿守灵。贾府众人虽然都认为此事可罕，但是，读者却明白，有可能正是这二名丫鬟撞破了天香楼的秘密，害怕贾珍的秋后算账，因恐惧才被迫走上了这条绝路，这与哀伤扯不上什么关系。总之，贾府众人上演的这出真真假假哭可卿的大戏，让人们领悟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叫假丑恶。只有这样，才算是看懂了人生的这台大戏。
　　无声的泪水里流淌的是从心灵深处渗出的血水，摇山震岳的哭声不过是以假乱真的表演，哭得泪人一般的伤心却是一出可笑的闹剧。贾府这场真真假假哭可卿的折子戏，从开场到落幕，让人识破了滥情假意的虚伪，体味了真情实意的温馨。真正的哀伤并不取决于泪水的多少，真正的悲痛也并不取决于哭声的大小，为何伤心，为谁流泪这才是更重要的！可是，要想分清泪和水的真假又是何等困难。在漫漫人生旅途中，我们实在应该边走边唱《雾里看花》：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纷扰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